「有花堪折直須折。」他喃喃道。
「你在說什麼?」仲宇問。
「仲宇,你剛才說她十、十六歲?」
仲宇的反應不及翊德敏捷,他說:「是呀!加起來二十六歲,跟我們同年。」
「那麼,她怎麼會有一個正在當兵的堂兄?」
一語點醒夢中人。仲宇恍然大悟:「你是說,剛剛那個阿兵哥說的是真的囉?」
「十之八九。」他拿起啤酒飲了一大口。
「連她的年齡都搞不清楚,更遑論要掌握對方的心態,還想一親芳澤?」
仲宇辯白:「我只是純欣賞奢望一番,像這種噴火女郎實在也無福消受。」
「那麼,如果我有所行動也算不上奪人所愛囉?」翊德問。
回想自己當初的心態,翊德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有些傲慢與偏見。一開始,他以追求刺激挑戰的心情來玩這場遊戲,計劃、策略、迂迴進攻,小儀是難纏的對手,愛情成了戰爭的同義字。
一直到他發掘了李佩儀的另一面,撲朔迷離的追逐攻防才告一段落;她的雙面性格涇渭分明,似乎擁有用不完的精力。大膽狂野的是小儀;另一個則是溫柔婉約的佩儀。
「雙面月。」他喃喃自語。
翊德曾經這樣告訴她:「月球繞著地球公轉和它自轉的速度相當,因此在地球上的人們永遠無法窺見它的另一面——你就是那雙面月,而我就是唯一看清楚雙面月的旅人。」
虛情轉為誠心,弄假成真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吧?假作真來真亦假,他不由黯然。
是不是因為如此,這種情焰正在海誓山盟時就光熱皆滅?
她怒氣沖沖地按下電梯,以憤恨來武裝自己;女秘書以異樣的眼光看她,直到她從電梯裡的鏡子看見自己狼狽的景象時才瞭解原因。
這個混蛋!他是故意的!小儀恨恨地想。
鏡中人頭髮凌亂、口紅剝落,雙頰上則有激動的紅暈,不管是誰看到了一定一口咬定她剛剛做了某些事。她匆忙整頓儀容。
攔下計程車回到住處,小儀撥了一通電話回公司,含糊交代明莉幾句:
「企劃案已經送給對方過目,可不可行大概明天會有回音。還有,我不回公司了,下午幫我請假。」
讓那個混帳去裁奪吧!
「你怎麼啦?是不是人不舒服?」明莉關切問道。
「沒事!」小儀仍帶余慍:「只是碰上了一個混蛋!」
「噢!」明莉自以為瞭解,同情地說:「那些勢利眼的傢伙刁難你囉?」
「可以這麼說。」
放下話筒,她怔然呆坐,思緒千回百轉。
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嗎?她一直將這段感情藏在記憶深處不願去想;再見到陳翊德的震撼使得回憶如猛虎出閘。
她的雙重性格肇因可以追溯到十四歲那年。
佩儀的母親福嬸決定在老街開一間卡拉OK,十四歲的佩儀是個執拗耿介的女孩:心思纖細而敏感,她稚氣未脫地翹起嘴巴,神情頑固道:「卡拉OK是聲色場所,我們會惹麻煩上身的。」
福嬸老大不高興,指著佩儀罵:「我的代志還輪不到你管!這種個性像是李家的人嗎?」
佩儀閉口不答,感覺深受傷害轉身走開。
福嬸猶喋喋不休:「如果不是那天在醫院裡只有我一個產婦生子,我真的會以為自己抱錯孩子!」
李家的人又該怎樣?醉生夢死,渾噩度日嗎?佩儀陰鬱的想。
李家在老街無人不知:當家的長老是佩儀的奶奶,年輕時是廟口一枝花,嫁到李家後就靠聚睹抽頭營生,生了五個壯丁:老大當了幾任市民代表也算是有頭有臉的鄉紳,老二、老三則繼承母親衣缽,將賭業發揚光大;老四是佩儀的父親旺福,個性溫和的酒徒;老五他年紀較小,多讀了幾年書後見識稍廣,娶了鐵工廠老闆的獨生女,腳踏實地去創業。逢年過節難得回來老家一趟。他的理由是:『厝裡一直博檄,驚會教壞囡仔。』
小時候,有鄰居逗弄佩儀問:「你以後長大要做什麼?」
她的答案大抵是老師、女警之類帥的崇高目標——小女孩單純,所見人物有限,無怪乎有此答案,卻常常惹來一頓哄笑。
「好吔!當警察來抓你阿嬤的賭場。」
「不要!」佩儀執拗,隱約知道她遭人戲弄。
雜貨店的阿伯咧著嘴笑:「這個查某囡仔目頭高!」
胖宗貧嘴是出了名的,擠眉弄眼問:「咱大伙來看:像不像她五叔?」
氣得旺福嬸掄起掃把便打:「夭壽膨肚短命!你厝裡祖公祖媽的神主牌不驚乎人請下來嗎?」
胖宗忙不迭閃開:「嫂仔!嫂仔!開玩笑的,別生氣啦!」
「開玩笑?這種話像是人講的話?死膨肚!」福嫂餘怒未熄。
那個時候還沒有「女強人」一詞,否則福嬸一定當之無愧,她的效率奇速,才一個多月,卡拉OK便開幕了。
佩儀的確是李家的怪胎,二十幾個堂兄弟姊妹似乎都臭味相投,性情也差不多。
舉例來說:堂姊月雲才十九歲,就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十八歲的筱君和月星則是酒店、舞廳的紅牌小姐,十六歲的筱嬋應該讀國三,卻因為她組「十二金釵」,在下半學期經訓導主任「請求」不必到校,畢業證書照發。
李家的男丁更是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二十二歲的照雄已經有一個四歲女兒,第一任老婆在他服兵役時跑了,第二任「未婚妻」身懷六甲還在等他離婚再補辦婚禮。二十一歲的照民、建泰以玩樂為生活目的,倒也在台北混出了點名號;建泰曾有連中五期大家樂冷牌的轟動事跡,現在買下賓士代步。十五歲的建成那時讀國二,受堂兄姊的庇蔭,儼然是校園大哥大;佩儀的班級和他只隔一個轉角,恨死他老是嚷嚷:她是我妹妹,引起老師、同學的關注。
流氓世家嗎?應該還不至於吧!李家以賭為生,人丁旺盛,行為引人側目,不過客觀說起來,並沒有魚肉鄉民的惡行。頂多是酒醉滋事和阿飛打群架等違警行為。
早熟、判逆、魯莽、熱情,正是李家年輕一代的寫照。
「看到書就哼!你們這些囡仔,」老奶奶搖頭:「不想正經讀書只想混!你們若要做流氓就要做大尾的,不通甲我去做俗仔!」
福嬸的卡拉OK佔盡天時、地利、人和,生意興隆難免有些酒後滋事的情況,幾個虎背熊腰的侄子一站出來也總能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她為不事生產的老公撐起一片天。
經過了一年多的緩衝,佩儀比較不那麼排斥卡拉OK的浮誇喧鬧,當福嬸抱怨小妹流動率高,店裡的帳目和收入經常短少時,她也會主動幫忙,洗杯盤、收錢、放音樂。
她冷眼旁觀,真正喜歡唱歌的客人很少,大部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帶著茶室女子和舞廳小姐續攤的比較多。
偶爾她會鬧脾氣,氣憤母親太奉承豪客,任由一些酒色之徒喧嘩,嚇走了單純的客人。
「你這孩子怎麼那樣傻?」福嬸瞪直雙眼:「愛唱歌的客人點一杯飲料從早坐到晚,我們要賺什麼?當然得奉承這些喝酒像飲水的客人哪!」
佩儀當然明白,可是,每當酒客口出穢言,因為點歌遲遲末播而叫罵時,她不禁淚如雨下。
小儀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
她發現,堂姊筱嬋在相同處境下不僅沒哭,反而嘻笑怒罵,反唇相稽一番;一句「X你娘」說得像問候語那麼順溜。
佩儀模仿堂姊,學習筱嬋說話的語氣,潑辣、粗鄙又帶點撒嬌,應付酒客綽綽有餘了。
有一天,一個操著南部口音的年輕人藉酒裝瘋,三番兩次搶別人點的歌唱,福嬸好言相勸反而令他更猖獗。
佩儀忍無可忍「啪!」一聲關掉音響,整個店裡陷入錯愕的寂靜中。
「你算什麼東西?」佩儀眼中怒火熊熊,氣得發抖:「要耍流氓也要看場合,想砸店?好!現在給你機會,不敢砸就是狗養的!」
她轉身往外走,準備叫來那些游手好閒的堂兄弟。
初次發威就唬得那名惡客的同伴馬上買單走人。
抑鬱甚久的佩儀發現:原來發飆是這麼暢快的感覺;該發的脾氣就發,反而來得省事。
學校裡的佩儀可以整天一語不發做個乖學生,卡拉OK的小儀則是一個舌頭比刀還利的「恰查某」。
起初,李佩儀對自己截然二分的性格也惴惴難安:心靈探討、個性分析、心理測驗……五花八門的高論,只是讓她更加迷惑罷了。
偶然看到一則新聞報導:一個曾遭性攻擊而沮喪的美國女子向心理醫師尋求幫助,這才發現她擁有多重性格——多達三十餘種,這也是她經常被商家搜出順手牽羊的物品,卻始終堅持自己是被栽贓陷害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