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後,梅蘭走出房門,身穿牛仔褲和T恤,綁了兩根辮子,肩上是個運動背包,那模樣彷彿是要……離開這兒。
不等他問,她主動開口,「我想出去走走,晚餐就請盧大叔送過來。」
「什麼?」他大吃一驚,「你要去哪裡?」
「選擇很多,我還拿不定主意,就從最近的幾個地方開始好了。」她甩甩辮子,像個小姑娘,正為布料花色而煩惱。
「你這什麼意思?」難道她對他徹底失望,要改嫁去日本、美國、加拿大?
她拿出觀光指南,秀給他看。「來台灣之前我就做好功課了,像是淡水、陽明山、士林夜市、二峽老街,我都想去瞧瞧。」
原來如此,她畢竟是個異鄉人,想遊覽一番也很正常。「可是……你打算怎麼下山?」從這裡走到山下,起碼要一個小時!
她拿出最新款的手機,神情得意。「叫計程車呀!你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奶奶給我買了一台筆記型電腦,我會上網查資料,還會寄mail給奶奶呢!」
「是嗎?」他忽然覺得胸口悶悶的。
「那我走了,你自己看家。」
她……她就這樣走了?看她即將離去,他實在難以安心。「等等!你在台灣人生地不熟,我叫司機陪你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著人陪,反正我遲早要獨立的,奶奶說你從來不出門,我可受不了那種無聊日子,我要自己去探索這新世界。」
說這話的時候,她顯得容光煥發,像個真正的年輕人,有太多新鮮事等著她,就怕時間不夠用。
「你的意思是……你要自己去找朋友、找樂子,不想整天留在這裡伺候我?」他說話的口氣,有如被母親拋棄的孩子……
「答對了!」梅蘭對他比出勝利手勢,「我問過奶奶了,她叫我盡量出去玩,你自願作犯人,我無話可說,但我可沒打算跟著你。」
「你……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他的指尖顫抖,從心底燃起一股火。
「我是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反正你高興就好。」她瞇起眼看他,像在探索他的容忍度,「你知道嗎?我舅媽家養了條狗,被車撞得腿瘸了,可它還是愛跳愛玩,不管多遠的路它都能走。」
她這豈不是把他比喻成狗?「我不是狗,我是人!」他絕不接受如此侮辱,儘管他雙腿殘廢,他的心並不麻木!
「那當然,人才會想不開。」她就是不肯放過嘲弄他的機會。
這丫頭愈來愈過分了,竟然說他人不如狗!「好,我今天就跟你出門。」
「真的?」她先是大吃一驚,卻又面露懷疑,「用不著勉強,我怕你在路上會被拘追、被小孩笑、被指指點點,然絰就心臟病發死了。」
「我心臟好得很,沒那麼容易死!」可惡,她當真把他看得這麼扁?
她卻還嫌棄他說:「誰曉得你出去一趟回來,會不會抱怨這個、抱怨那個的?我自己出去比較輕鬆,否則,路上還得照顧你,麻煩死了!」
「你放心,我自己作的決定,由我自己負責,一點也不會麻煩到你。」他說得咬牙切齒,全身因怒火而顫抖。
她又考慮了幾秒鐘,「好吧!就讓你當我的跟屁蟲羅!」
「我才是在地人,你少在那邊囂張!」
兩人鬥嘴不休,最後她再次詢問:「你真的要出門?完全自願?無怨無悔?」
「沒錯!」今天他豁出去了,沒什麼好怕的!
「到時後悔就別怪我。」她撥了通電話給盧管家,「盧大叔呀~~我是梅蘭,我想出去玩,傅先生說他也要去,請王大哥開車上來好嗎?」
「此話當真?!」盧管家差點說不出話,「我跟小王陪你們一起去!」
傅斯偉兩年多沒踏出別墅,梅蘭也是第一次出外觀光,這可是天大地大的事,盧管家怎能不戒慎恐懼、惶恐至極?
「不用這麼麻煩吧?」梅蘭眨眨眼問。
「不會、不會,這是一定要的。」盧管家高興都來不及,哪會嫌麻煩?
「那就拜託你們了。」
「梅蘭,謝謝你,真的謝謝你。」盧管家聲音哽咽,感動至極。
電話掛了,梅蘭對著話筒說:「謝啥?」
一旁的傅斯偉這才恢復「正常」,想到自己真的要「出關」,一股陌生、恐懼、疏離的浪潮湧上,他突然沒什麼力氣逞強了。
她沒發現他表情不對,只像個盡職的妻子問:「要不要幫你準備點什麼?吃的喝的?還是毛巾、雨傘、太陽眼鏡?」
「什麼都不用。」
「哦!」她也不想多管,繼續研究旅遊指南。
盧管家和王司機以最快的速度抵達,兩個大男人將傅斯偉「搬」上車,又把輪椅收到後車廂,這就可以出發了。
沿途中,梅蘭興致勃勃,東問西問:「盧大叔、王大哥,我想先去看看海,你們說去哪兒才好咧?」
盧管家看她有如初次上街的小孩,微笑回答,「我們就沿著北海岸定走,路上有很多好吃、好玩的。」
「萬歲!」梅蘭開心極了,「我要去玩水,我有帶泳衣和蛙鏡喔!」
相較之下,傅斯偉顯得安靜而疏遠,只有那雙眼凝望窗外,默默溫習兩年多前的記憶,這片上地時時都在變化,對他已經像個陌生國度。
曾經,他也像梅蘭那樣,對萬物都充滿好奇,但他已鎖上自己的心,像只關在籠裡的小鳥,如今再次展翅,是否還記得飛翔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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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到海,梅蘭打開車窗,深深呼吸,「好暢快!」
傅斯偉也這麼覺得,但他沒說出來,只覺得光看她的笑容,比陽光更燦爛。
坐在前座的盧管家轉頭問:「傅先生、梅小姐,我們就在這兒停下,你們說怎麼樣?」
「贊成、贊成!」梅蘭早已迫不及待,卻在傅斯偉準備坐輪椅的時候問:「你也要下車?」
「有什麼不對?」他全身緊繃,有如刺帽。
「沒事、沒事!」她左右瞄了幾眼,低聲問:「你不怕人家笑你?」
「有什麼可笑?」他瞪著她反問。
「你不覺得可笑,那就不可笑。」她聳聳肩,冒出一句哲學家的名言,「老是在意別人的眼光,那才可笑。」
他還沒回應,她就一溜煙跑開,找地方換了泳衣,竟是性感的比基尼,看來她一點都不扭捏,反正年輕就是本錢,留白才是遺憾。
梅蘭一個人也能玩得開心,不管別人如何注目,她在天地之間恰然自得,任陽光、海風和浪花將她擁抱,彷彿有個隱形的戀人正與她共舞。
傅靳偉看得出神了,那畫面讓他幾乎為之落淚,沒想到光是活著就如此美麗。
多明朗的晴天、多恰人的畫面,盧管家和王司機守在一旁,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閒,他們對今天的工作相當滿意。
「喂!你們發什麼呆?快來玩呀!」梅蘭連水桶都準備好了,「唰!」的一聲就潑濕了海灘上的三個男人。
她老家有過潑水節的習俗,練就出她「快、狠、準」的功力。
一時之間,傅斯偉、盧管家和王司機都呆住了,不敢相信這丫頭如此「過動」,連他們也拖下水了!
「哈哈……有本事就來追我吧!」她得意極了,又跑到一旁玩耍。
「傅先生,你還好吧?」盧管家先回過神,忙問候博斯偉。
傅斯偉搖搖頭,甩開髮梢的水,沉著臉下令,「你們兩個,給我準備沙球。」
「什麼?」盧管家和王司機一起問。
「用沙和水捏成球,你們小時候沒做過?」傅斯偉哼哼冷笑,「我以前可是校隊投手,一定要給這女人好看!」
「是!」盧管家和王司機總算領悟,傅先生打算來個絕地大反攻。於是兩人挽起袖子動工,不一會兒,傅斯偉腿上就堆滿小山高的沙球。
「老盧,你負責指揮方向,小王,你負責補充戰力。」
「是!」主僕三人齊心協力,朝梅蘭發動「沙塵暴」,效果出奇、趁勝追擊,他們忍不住高聲叫好,有如回到童年時光。
梅蘭嚇了一大跳,「你們三個聯手打我一個?要不要臉?」
但四川女子可不輕易認輸,抓起水桶又連連向他們潑水,就算陽光曬乾也要大半個鐘頭。至於她身上的沙子,只要泡泡海水就沒了,算來還是她聰明。
一個拿水桶的女人拚命潑水,一個坐輪椅的男人拚命丟沙,還有兩個身穿西裝的男人在旁協助,這畫面引起許多人注意,指著他們議論低笑。
然而,四個當事人樂在其中,沒時間去害羞。
戰況激烈,最先叫停的人是盧管家。「我對不起大家,我跑不動了!」他坐倒在沙灘上,氣喘如牛:心跳猛烈。
「海水太鹹了,我需要白開水。」王司機也舉手投降,跑到後車廂扛來礦泉水,讓大夥兒解解渴。
傅斯偉丟出最後一顆球,梅蘭潑出最後一桶水,兩人同時收手,以眼神傳達下回再戰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