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她的藥理應一覺睡上大半天的沐剛,在未近晌午之時便醒過來,換上了素服帶孝,備齊香燭遙祭義母馬皇后之靈。
這點心意,歐陽不好阻止他,看著他又馬不停蹄巡視築堡事項,與傅元帥商討屯田計劃,她心底暗下決定——今晚的藥劑得加重份量!
日暮西山。
歐陽亦步亦趨地陪著沐剛馳騁在廣大遼闊的荒野,默默支持、分擔他深沉難抑的悲痛。
神容悲慼肅穆的沐剛打破了沉默:「義母……才剛過五十大壽,不該這麼早就棄世。」他的嗓音嘶啞,因情緒激動而哽咽難言,「使者說……義母連病重時……還擔心連累御醫獲罪,不肯吃藥……」
如此仁慈的心懷,對人事物周到體貼、對養子多加憐愛甚至勝過親子;直到臨死前還勸夫君求賢才、聽直言……
曾遭兄喪的歐陽不難體會他的心情,注視著落日沈沒在遠方地平線彼端,她聽見自己悠悠開口:「想哭就哭罷!天倫義理都該好好痛哭上一場。」
男兒就不能流淚嗎?!她不以為然!
歐陽凝望最後一抹餘暉消失黯淡,任由沐剛嘶吼宣洩出悲傷,眼淚決堤而下……。
星殞月虧,母儀天下的慈容已不再。
此後十六年間,痛失賢妻的高祖皇帝從未動念另立皇后,追封這位協助他打天下的患難結髮妻子為『孝慈高皇后』。
悲傷的宮人懷念她的賢慈,作歌追頌:
我後聖慈化行家邦撫我育我懷德難忘懷德難忘於斯萬年宓彼下泉悠悠蒼天馬皇后的死間接改變明朝的國祚與運勢,歷史也翻過了新頁……
※ ※ ※
是夜。
歐陽細心為沐剛診脈,開出了療傷養氣的藥單命人去張羅,又親自熬了一碗有安眠作用的藥汁送到沐剛面前。
「喝下去。」她溫和說道,堅定的表情卻不容人拒絕。
心裡明知這藥草有古怪的沐剛,以緘默和她僵持了半晌,最後終於還是屈服了,在她的瞪視下,沐剛歎了口氣,捧起了藥碗一飲而下。歐陽滿意地漾開笑意,看著坐在床沿的沐剛,緩緩地低垂雙瞼,猶兀自掙著保持清醒。
「躺一下吧!」她柔聲建議。
在意識逐漸渙散後,沐剛不支倒在床榻上,感覺到青雲的手輕輕幫他脫下了靴子並蓋上了薄被。
她的手溫柔地拂過沐剛的額前,模糊矇矓的人影似曾相識……沐剛想。
是了!這人是青雲……可是,怎麼會是一個頭繞珠翠、身著大紅嫁棠的青雲呢?
混淆了久遠的記億,思緒紛亂的沐剛再一次跌入夢鄉,依稀聽見青雲飽含關切地低聲囑咐——
「好好睡。」
不過片刻,沐剛的氣息已趨平緩,緊蹙的雙眉和悲鬱的面孔也放鬆了僵硬的線條。
坐在床沿怔怔看著沐剛熟睡的容貌,她幽幽歎了口氣,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撫過他刀鑿斧刻般剛毅深刻的輪廓,心,怦然而跳;她看見了這個男人的真性情……
真希望能為他分擔痛苦,能陪他長相左右……
她的手像被燙傷似地縮了回來。
不!不能動情,一動情便是萬劫不復的地步了,她和沐剛之間只能有兄弟之義、手足之愛;非關男女之情……。
她不能將自己的命運再次交付於男人手中!
※ ※ ※
整理好紛亂的思緒,歐陽才步出沐剛的營帳,赫然發現帥營外已圍聚了一大群將官士兵。
「走!走!走!」她不耐煩地驅趕這些人,「你們沒別的事做嗎?一個個杵在這裡像門神似的幹什麼來著?!」
「先生!先生!」沐剛的一班親信現在全以她馬首是瞻,眼巴巴地望著她問:「咱們將軍的傷……到底要不要緊啊?!」
被問了一百遍的歐陽沒好氣道:「死不了!」
「可是……將軍一直昏睡,我們要聽誰指揮?!」群龍無首的將領問。
歐陽揚眉反問:「將軍不過是休養兩天,你們就不能自己決定嗎?——算了!有什麼疑難不決的問題,明天一早再來吧!」
「那……今晚我們該做什麼?!」有人問。
老天!歐陽差點沒昏倒,掙扎了半晌才開口道:「很簡單!守夜、巡營、看緊營旗、帥印不要被歹人偷了去!」
話一說完,她轉身使走,懶得理這群魯直粗漢。
如奉聖旨的眾人一陣忙亂,真的煞有介事地執行警戒,護衛得營區裡滴水不穿。
第七章
平定了幾場零星戰役後,傅友德元帥奉詔班師回朝,獨留沐剛麾下兵馬鎮守雲南。
皇帝御賜的宅邸也完成了大半,預估再過一、兩個月即可完工,西平侯沐剛可望在過年前搬入新宅邸,無需和士兵們同睡營帳。
一向恩威並施的沐剛隨即宣佈:要在既有的關卡、城池內為明朝駐軍興建屋舍,人人皆有安身之處。建材就地徵用、工匠雜作等人由軍中撥出一部分支援,不足的人力則僱請當地居民來補充。
只留下他坐鎮雲南有個好處,就是政策運作不再出現三頭馬車的局面——
有什麼好的建議、可行的良策,不必再徵詢傅、藍二人,只要他認為可以就行了。
自從沐剛吐血後,歐陽總是寸步不離地照顧他,拜這次變故所賜,和好如初的兩人友情更篤。
但是沐剛的心底始終有一絲解不開的疑惑,就好像一副拚圖缺了最重要的一片,拚湊不出癥結來……
有了玉杏引起的風波做前車之鑒,沐剛再也沒有勇氣造次。
然而造化弄人,歐陽終究還是露出了破綻——天底下哪有永久的秘密?!
事情的肇因是她和玉杏假鳳虛凰的戲演得太逼真,惹得玉杏真心相交的胡海大吃乾醋,私底下跟玉杏爭吵了好幾次。
抵死不肯洩露歐陽身份的玉杏哭了幾場,也跟胡海鬧起了彆扭。
知道內情的歐陽豈有袖手不管的道理?!
「你這水性楊花的女人!」喝了一肚子醋的胡海指著玉杏罵。「說什麼只要我肯照應你家裡就不接客了!卻還捨不得小白臉,狗搖屁股似地爭著白服侍他!你當我姓胡的是弄錢的冤大頭嗎?」
「天地良心!」氣哭的玉杏道:「我只不過幫先生洗兩次衣服而已,你就編派我這些醜話!我也曉得你心裡嫌我,不過是藉題發揮想攆我走罷了——橫豎你是個官爺,要娶老婆還怕挑不到好的嗎?」
胡海氣得臉紅脖子粗,「明明是你不守婦道……。」
爭嚷約兩人引來眾人圍觀,胸有成竹的歐陽慢慢踱步過來。
「敢問這小白臉指的是我嗎?」她問。玉杏一邊哭一邊說,生悶氣的胡海紫漲著臉色一語不發。
「既然胡都尉又沒明媒正娶,玉杏幫我洗衣服怎麼能算是偷漢子?想必是你嫌棄玉杏反悔了,拿我當借口好甩開她囉?!」歐陽用言語激他。
氣忿的胡海大聲嚷道:「我姓胡的是個說一不二的好漢,既然答應要娶她就一定做得到——只是這娼婦太令人寒心,眼見不錯又去勾三搭四!」
「誰勺三搭四了!你抓奸在床嗎?」玉杏含著淚追問。「還沒嫁給你,就千娼婦、萬娼婦地指著鼻子罵,真的嫁了,我還能活命嗎?」
「只要你安份守己不偷漢子,還用怕人打殺嗎?」胡海也不甘示弱。
歐陽帶笑調解,說出了胡海中聽的話,「自從玉杏不再接客後,就沒和我有半點瓜葛了,她幫我洗滌了幾件衣服倒是真的,胡都尉若不信,歐陽可以在關老爺面前焚香起誓。」
「沒有就沒有!何必跟這粗人多說?!」玉杏啐道,猶未甘心。
「真的沒有……?!」訥訥難言的胡海不知該說什麼。
「既然風波是因我而起,少不得還是由我來賠罪,不如就讓歐陽做個現成媒人如何?!」
看得熱鬧有趣的眾人紛紛叫好,這一場風波總算以喜劇作收場。
※ ※ ※
「這是最後一次幫先生洗衣服了。」玉杏不無感慨地說:「以後恐怕連像這樣說話也不能夠了——那個死人簡直是個大醋甕投胎,酸氣沖天!」
歐陽嗤笑出聲,恭喜她道:「他也是個至誠好人,可以倚靠終生的。」
「破瓶配破碗,大家湊和著罷。」玉杏不好意思說。
感念她的忠心好處,無以為贈的歐陽翻出了箱籠裡一個錦囊送給了玉杏。「我並沒有什麼可以相送為紀念的,唯一還值點錢的身外之物就是這個了。」
歐陽誠心說道:「這玉珮,我留著沒用,但是送給了你也不希望你死攬著它——
如果有必要賣了它也行!看是救急或是換間大房舍好成個家,就是我的一番心意。」
約三、四指寬長的方型玉珮雕鑿著龍鳳紋章,上好的羊脂白玉溫潤晶瑩。
「這……我不能收,太貴重了。」玉杏慌張道。
拗不過歐陽的堅持,玉杏終究還是收下了玉珮。
洞房花燭夜,看見了這塊玉珮的胡海遽然起疑——這個玉珮的龍鳳花紋太過眼熟了——他不禁詢問玉杏:「這玩意見你是從哪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