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還有兩個弟弟要花錢。」林寧忍不住再補強一句。
這也沒錯,除了大弟阿成之外,賀之雲另有兩個弟弟還在唸書,她無法只為一個而 去下兩個不管。
到底該怎麼辦,誰也不知道。縱使林寧說歸說氣歸氣,也不敢自行主張替她做決定 。
直到林寧的嘮叨變成一連串飄過的風聲,再次把賀之雲的思緒送往另一個空間。
「你知道我媽怎麼死的?」
不知怎地,賀之雲突然問林寧。
那簡直就是另一出鬧劇的搬演。
「好像是得了癌症……」林寧想著說。
賀之雲緩緩將視線拉遠,灰暗的後色慢慢失去生命氣息。
「她從這座橋上跳下去。」
林寧嚇一跳。
她卻投來一個安心的神態。
「因為受不了貧困的折磨,所以拿絕症當作借口。」
林寧驚起一陣寒頭,令她聯想到……「你可別想不開!」
望著下面綠色深水,林寧緊張萬分拉住她的胳臂。
難不成賀之雲想……「我不是她。」她否定林寧的想法。
「我只是在想,人有勇氣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卻沒有勇氣活下去,這不是很可 笑嗎?」
林寧鬆了一口氣,既而想到,一點都不好笑,誰會拿死亡開玩笑。
但是她苟同之雲的看法。
「或許……他們認為活的痛苦已經超過對死亡的恐懼。」
之雲笑了起來,好像只有在林寧面前她才有開朗的機會。
「不愧是中文系高材生,再可怕的字眼也可以變成美麗的詩篇。」
不過,高中同學兼好朋友的林寧,依然憂心忡忡,一張臉繃得死緊,實在笑不出來 。
她拍拍林寧的肩膀,但像對自己說話。
「沒有人能真正活得自由自在,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災難,既然逃不掉只好背著走。 阿成的問題我會解決,之仁和之義至少要把高中念完,這些我都會想辦法。」
「什麼辦法!」
林寧突然大叫起來,她實在忍不住了。
「你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顧得到人家死活。」
之雲沉下臉,那是林寧最害怕的樣子。
「但他們終究是我的弟弟。」
「對啦對啦,是弟弟就可以吃你的內、吸乾你的血,你看看你瘦成什麼樣子,連鬼 看到你都沒胃口;你多久沒去逛街了,多久沒為自己買件衣服或口紅,你的青春到那裡 去了,別人在跳舞唱歌喝咖啡,你在奔波賣力做苦工,到底何苦來哉,台灣沒餓死人, 卻有像你這種被人情道義折磨死的人!」
說完後林寧喘了一口氣,想想看自己也夠傻,這樣的話不知說過多少次,明明知道 結果都一樣不管用,但不說又氣不過。
她軟化了一點再說。
「一個人的力氣有多少?就算你再兼幾個差也賺不夠,難道你想去賣……」
之雲立刻摀住她的大嘴巴。
「我知道能做什麼以及不能做什麼。」之雲對她說。
她看著之雲,一道可怕的寒光震退了她。
那是自尊……之後之雲放開手,林寧竟覺得喘不過氣來,可見她用了多大力氣。
她轉開臉,再度將視線拉遠,算是暫時給雙方一些冷靜的空間。
霎時,林寧竟然無法移開目光。
因為,從她的角度望過去,她看見非常不真實的一個人。
秋天的風吹動賀之雲的頭髮,一波一波形成溫柔的線譜。她的白衫被吹鼓了,刻劃 她身上盈弱輪廓,是一幅淡淡的鉛筆素描。
她感覺現在的之雲好美麗。
現在的之雲,腰挺得好直,眼神好堅定,纖細的肩膀雖瘦小,但背部好堅硬,似乎 能扛下任何的災難。
是否賀之雲就是用這身傲骨挺立於浮海亂塵之中,所以顯得那麼與眾不同。
就是這股不真實的堅強感覺令人窒息吧……林寧替自己找到一個可以理解的答案, 也就是認識之雲以來一直存在的疑問。
賀之雲長得不美,以女人看女人的角度來說,賀之雲真是一點也不美。
她從沒有開朗的笑靨或令人昏眩的亮麗表情,有的話只是一雙輪廓深刻的大眼睛, 勉強稱得上美女而已,但是這樣的她卻教人看一眼難以忘記。
因為她擁有一分太過淒厲的脫俗氣息,以致產生無懈可擊之致命吸引力。
雖然是林寧經常戲謔之雲的一句玩笑話;她常說之雲生來就是教男人心碎的,但她 心裡確實也是這麼想,而且不只是男人,就是認識她久了的女人也要動情幾分,例如現 在站的這個人……多年來賀之雲一直沒幾個朋友,林寧終於可以理解,因為她個性光芒 太強,無形間就會壓倒其他人本身微微之光,所以沒幾個人敢接近賀之雲道理就在這裡 ,恐怕被她吃掉吧。
貧困交迫亦是她奇特氣質的另一種來源。
好像也與她毫無關係似的,還是賀之雲的堅強意志取代了窮苦之氣?
林寧眼中的賀之雲,從未為她悲苦境遇做過辯解,狂怒,或叫囂。在她雙肩上背負 的重擔絕對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住。
據她知道打從之雲父親去世之後,她就隨著媽媽到工廠做著童工工作貼補家用,一 直到高中也是以領取清寒獎學金來完成,她經常由於工作缺席曠課,不然就是家事纏身 無法配合學校作息,幸好老師們知道她的處境也都能睜一隻眼閉另一隻。高二時母親出 事後她就休學了。
除了領取一些聊勝於無的社會補助金之外,不到十七歲的賀之雲必須到工廠工作貼 補家用,一天工作時間超過十四個鐘頭。
那真是非常人能忍耐的,但她從未聽過之雲一聲無奈呻吟或抱怨,彷彿她的心與做 的事根本是兩回事。之雲不會自卑氣餒,她在人群面前依然煥發她應有的尊嚴,才會使 得她的美麗超越凡人所有。
還有之雲從沒穿過什麼漂亮的衣服,永遠只有一件白衫和粗質牛仔褲,而唯一象徵 青春少女的中長頭髮,則為了做工方便經常被一條發黃的橡皮筋緊緊箍住,她就像一般 女工的打扮,又別於一般女工的樣子,因為她看起來好乾淨。
好美麗……「你在看什麼?」
之雲打破她長久的注視,但被逼視的樣子卻一點也不退縮,她是習慣被別人評頭論 足的。
所以林寧也不迴避自己的目光。
「我說你乾脆吊個有錢凱子嫁人算了,說不定就罷解決所有問題。」
之雲輕笑起來。
從不為自尊感到貧困,那也是林寧最欣賞賀之雲的地方,可以使她毫無忌諱坦然面 對她。
「我有想過,但機運不到。」
之雲如此說道。
不知她是說真或假,而林寧的反應則是--立刻猛烈搖頭,她不禁想起一個人。
「他怎麼辦?」
那個他,指的是薛成超。
一個自高中時代就愛得之雲你死我活的大男孩,不過這可能是薛成超自己一廂情願 的追求,對於之雲而言,就她說的,她根本沒時間想自己的事。
但兩人交往卻是確切的事,至少之雲未再跟其他男人來往,成超也很努力為他設想 的將來打拚。
平心而論,以成超的條件要追女孩子一點都不難,偷偷地講,林寧自己也曾經對他 動心好幾次,成超長得雖帶點大男孩未脫的稚氣,但怎麼說也是個人模人樣好看的男人 ,而且現在人家又是大學生,根本不乏女孩子為伴。
但他對之雲的死心塌地真是凡人無法想像。
不管自己有課沒課,薛大少一定準時接送之雲上下班,連晚上兼差也一樣風雨無阻 ,就連她三個弟弟一有事,想找人幫忙的話,第一個想到的一定就是他。
林寧私下勸過之雲,如果對成超不是真心真意,就別讓他抱著希望。之雲則只說不 管未來發生什麼事,一切皆是心甘情願所使然。
也就是說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了……然而,男女之間的感情真可以如此之心甘情願嗎 ?怕是擊碎了對方的心之後,後果難以想像。
就像現在阿成拿刀砍了人,之雲需要一筆錢圓事,這麼個大難題根本就不是傻小子 一人所能承拓,她倒想知道之雲如何處理他。
之雲眨眨她那對令男人銷魂的大眼睛,彷彿笑林寧多慮了。
「我無法拒絕他對我的友善,就像渴壞了的人必須喝水,成超他是最快把水送到我 面前的人,如果他的供應能救活我,他就是我唯一的水源,但我需要的水太多了,他的 井很快就會乾涸,我只有再尋覓另一處水源。」
她實在為成超感到悲哀……之雲把成超形容成井;而且是一窟枯井,教人情何以堪 。
不過之雲說的都是事實。
「那你到底愛不受他?」
說實在的,她真不願意看到之雲此刻的表情--陰綠色,太冷酷。
「在這座橋上,當第一次目睹死亡的可怕之後,我心中只剩下活下去的念頭,一直 到現在。」
她說的話,林寧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