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暝國的船程還有四個月,你就在這裡待著做些心理準備吧。」
蝶羽看著她坐在床上默默不語,剛剛如同光焰般灼人的怒意現在完全不見蹤影。微微低著頭的她,好像一下子變得很黯淡,讓人難以相信。
這是雪契的第六個新娘……多麼不可思議。之前五人她至少見過三個,個性雖然各自不同,卻都是一副嬌生慣養的模樣。要人伺候要人攙扶、或是過度禮貌像個木頭妹妹、或是動輒落淚、或是大發雷霆。可是眼前的女子——卻是第一個讓她訝異之後又感到驚懼的……她忍不住好奇,一時竟然也不想離開此地。
注意到這位女將軍依然站在原地,瀲灩抬起頭對她笑了笑,「有事嗎?」
「……只是有點好奇。」
「請說。」
蝶羽笑了起來,拉開椅子乾脆地坐下,翹起一雙結實的長腿打量著她,「你和其它人很不一樣。」
「其它人?你是說前五位新娘?」
蝶羽含笑不答,繼續說:「第一個問題……為什麼不帶侍女或陪嫁者?」
瀲灩纖眉一挑,有些不解。「為什麼要帶?」
「——你是珍珠海的公主不是嗎?」蝶羽跟著不解,「一國的公主遠嫁他國,就算帶上四五十個陪嫁的侍女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呀。」
瀲灩綻開了溫柔的笑靨——再一次地,周圍的空氣跟著變化了,珍珠海的暖風透進這小小的艙房,潔白的雲和隱在雲後不熾熱卻明亮的陽光教人身心寬廣……耳聽著瀲灩輕柔的話語,蝶羽不甘心卻無法否認自己的情緒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被牽著走——以和雪契全然不同的方式……
「我不是公主——我是繼承者。」她低低地向著來自異鄉的陌生人訴說著珍珠海的傳統:「海民有領導者,可是沒貴族。身為領導者的繼承人,所擁有的無非是責任和義務……我和妹妹則一如海民的女孩那樣長大,學習一切生活的技藝,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是了,他們叫你副島主。」
「嗯,因為我是。」瀲灩抬眼對她粲然一笑,笑容中的自信和果斷一如她的母親桑雅夫人。「我從十五歲開始替母親分擔珍珠海的事務,到現在……母親負責珍珠海的對外貿易、國際關係以及重大事件的裁決,我則替母親管理海內的零碎問題。所以我說過了……我不是養在深宮等著出嫁替國家得到利益的公主,我是以自己的能力證明自己地位的繼承人。海民們的婚禮很簡單,雙方情投意合就可以成婚,沒有嫁妝或是聘禮的約定。所以你的問題我從沒想過……」說著她斂去笑容,歎道:「不過這一切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只不過是個貢品吧?貢品還帶著侍女去,不是很好笑嗎?」
這句話讓蝶羽沉默了很久,半晌轉過身不去面對瀲灩。「再怎麼說,你是要遠嫁的人——難道不想帶個親近者在身邊嗎?」
「這個嘛……」瀲灩笑笑,搖搖頭。
傳說中那五位新娘所帶的陪嫁在新娘死後一律陪葬……全部燒成灰燼。那個戰鬼——她的丈夫——說得冷酷:「這些人不是來陪他們的公主的嗎?那就陪到地獄去好了。『這是傳聞……但是……雖然她不一定會死……雖然海民們也提過要派一些人跟著來照顧她……
* * *
「但是,副島主……」長年跟在母親身邊的總管焦慮地說:「你這次是要遠嫁他國。不說其它的,光是你孤身一人前去,我們就無法安心啊!」
「龍叔……」她看看身邊的長者,看看母親。妹妹被摒在門外不得入內,卻也能從窗口看見她不安的身影在庭院裡來回踱步。她還是搖頭,「不,我一個人就夠了。」
一看便知是粗獷的熱血男兒。總管暴跳如雷,「那怎麼可以!誰知道那個惡鬼會怎麼待你!那些大陸的人一個個陰險又狡猾,你孤單一人,要是被誰欺侮了,他們也不會幫你的!」
「龍叔你偏見太深了。」她忍不住要笑,「大陸的人也是人,人都是能談話、能思考、能體諒別人的。」
「那是你太天真了!你孤單單一個人,如果你的丈夫不把你看在眼裡,那還有誰會在乎你這個遠方島國來的新娘?幫助你要是沒好處可拿,他們才不會管你的死活呢!」龍叔愈說愈快:「而你那個丈夫已經殺掉五個新娘,又有什麼理由要對你特別的呢!」
桑雅急急地喚了一聲,打斷他的話。一看瀲灩神色黯然,他摸摸鼻子住了口,別過身重重地再強調了一遍:「反正,我就是不贊成你一個人去!」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瀲灩低低地開了口:「我也不是不希望身邊能有些說體已話的人……可是我要一個人去。」
「副島主!」
「母親。」她轉向一旁的桑雅夫人,「您能瞭解嗎?」
桑雅默默地閉著眼睛良久,張開眼簾時眼底泛著水光。「瀲灩……我真是……對你不起。」
「沒有的事。」她笑了笑,「我一點都不覺得難過。」
「你們母女倆在說什麼?到底是在說什麼?!」龍叔生氣地大叫著揮手,可是她和母親看看他,誰都沒有回答。
「我當然……希望。」她幽幽地接續了蝶羽的問題:「但是何必呢?珍珠海很大,可是能居住的地方不多。海民長久以來維持著一萬多人的數量,禁不起任何損失。我只想……」看向身後那堵色彩灰暗的船板,好像透過它看見了外面的海與天,「讓我所愛的海,保持著它的原狀……再者,」她陡地輕笑一聲,回過頭來,「迎親的船竟是戰船,殿下的心意也很明顯了不是嗎?這艘船有個容納我的艙房已經很令我訝異了,我若是要帶陪嫁的侍女,要睡在哪裡?與其它的戰士們同處一艙嗎?」
「殿下軍紀嚴明,兵士們是不會亂來的。」蝶羽不以為然地辯解著,換來瀲灩淡淡一笑,「我相信。但是我不可能讓我的族人之女與一群男子獨處四個月,想必你的殿下也很清楚這一點吧。」
蝶羽心頭一悸,好精明的女孩……船尚未出港前她就問過雪契為什麼要開戰船……
『我厭膩了那些把自己的公主捧在手心的奴婢嘴臉。再說就算是用火燒了了事,我也不想為了這些賤民浪費木柴。』雪契面無表情地回答:「這次選的女人,據說是個恤民的公主,看到戰船,就算她想帶陪侍者也不敢了吧。『蝶羽難抑心頭莫名升起的不快感,轉身就想離開。身後的瀲灩突然出聲:」將軍……請問您一個問題。「不想回頭,她煞住步伐僵硬地:」說。「
「這艘船……不……」瀲灩兩手交握,輕輕地:「暝國——或者說,皇子殿下……為何知道這條航線?」
蝶羽回頭端祥著她,發現她眉間的憂色,不知為什麼,突然很想看她痛苦的樣子。「哦……聽說這是珍珠海不外傳的秘密。那麼,你應該很容易就能瞭解,海之一族有內賊。」
瀲灩微微一震,將頭垂得更低。長髮遮掩住她的面容,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蝶羽冷冷地看著她,半晌之後,她卻抬頭對著她笑了。「我想不可能,不過……多謝你,我不必問了。皇子殿下果然是很可怕的人……我很高興我答應了婚事。」說著高興兩字,她卻有些空洞地弓起身子,有些茫然的美麗面龐輕輕倚靠在船板上,不再說話。
蝶羽不悅的感覺更深一層,這無名的感覺讓她痛恨,轉身想出門,又覺失了風度,有點不自然地,她在出門前補了一句:「請好好休息,瀲灩小姐。對了……只要你不妨礙秩序,你可以在這艘船上四處走動。」
「多謝。」
瀲灩聽著蝶羽的腳步聲離開艙房。心緒卻全在剛剛的話題上——內賊?不可能。知道這條航線的只有外婆、母親、她——以及將要知道的妹妹。就連祭司之長和龍叔都不曉得的航線……可是這並不是不能自己探查出來的,若是這樣,暝國注意珍珠海少說也有一年以上的時間了。
現在她真正覺得心冷——在暝國眼中宛如一粒沙的珍珠海,都能派人花費時日探查到這個地步。若是真的開戰,珍珠海毫無勝算……高興吧,是該高興。但是貼著船板感覺到船正在動,正在遠離她所愛的、生長的地方。她越發地將自己縮成一團,緊緊抱著胸口,想將這心碎的感覺擠出體外——哭吧……
沒有任何人會看見,沒有任何人在關心。
哭吧……
* * *
「你對我這次的對象似乎很有興趣。」
「……她很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