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蝶兮看到站在廳外的陸寒了。
她茫茫的眼神,像突然被推醒。
陸寒?
不肯要她的陸寒?
她忘了她的房子在被查封。
她忘了連傢俱,珍藏的父親遺物、名畫、古董在被搬運。
她的眼睛,生出燦爛的幽傷。
場面不是陸寒描繪的「抱頭痛哭」,也沒有悲劇性的感人眼淚。
崔蝶兮慢慢地走近。
陸寒慢慢地走進。
她們有些尷尬,有些生澀。
走到了一個相當的距離,陸寒停了下來了。
她不知道第一句話,該先說什麼?
手指了指進出的工人,算是陸寒對崔蝶兮──她的姐姐講的第一句話。
崔蝶兮很激動。
不是為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
而是陸寒的出現。
崔蝶兮的手,也去指那些進出的工人。
「他們──來搬東西。」
「為什麼?」
真的是沒多大的姐妹相認的悲劇氣氛。
崔蝶兮又指了後面的法警。
她的手有點抖。
陸寒的出現,比陳致先泯滅良心的做法,更叫崔蝶兮不敢相信。
「房子被查封──東西都要被拿走──」
崔蝶兮生來就是細柔的聲音,被她心中的激動,拌得發音都走樣。
「早上八點他們就來了──」
陸寒看看手上的表,十點。
「勁白也不曉得他們今天就來──」
崔蝶兮像個孩子,像個比陸寒還小的孩子,在述說一樁事給大人聽。
「──我一個人,不知道該怎麼辦。」
陸寒把聲音放得硬些,拭著不露出太多感情。
「我本來想早點來,起碼──幫你罵罵他們。」
「不是他們的錯,他們只是執行。」
陸寒皮包一摔。
「管他的,罵罵出出氣也好。」
陸寒真罵了,兩隻手,腰一叉,好像她是這個屋子的主人。
「喂!要搬動作快點,慢手慢腳的,囉嗦什麼嘛,搬完了就滾蛋,房子反正給你們了,我們要上樓整理衣箱,快點!快點!」
法警跟工人被陸寒吼得一楞一呆的。
三個法警中的一個,走上前來了。
「請問你是──」
「我是她妹妹!」
陸寒的手還叉在腰上。
她不看聽到「妹妹」兩個字,內心的激動,已經跑到臉上的崔蝶兮。
她大模大樣,大聲大斥。
「他們手腳利落點、少在那兒晃來晃去,看了就礙眼!」
「小姐──」
「叫什麼?我姐姐人老實,我就不好惹羅!」
「小姐,我們是法警,我們執行!」
陸寒不耐煩地瞪了法警一眼。
「法警怎麼樣?吃人哪?」
法警搖搖頭走開了。
他沒見過這麼凶的女孩。
崔蝶兮早就眼淚成串地溢流了。
陸寒叉著腰,女流氓般地講我姐姐人老實,崔蝶兮的心,被強大的溫暖震撼了。陸寒終於承認她們的血緣了。
陸寒還用保護者的姿態,維護著崔蝶兮最需要依賴、最需要支持的時刻。陸寒當然看到崔蝶兮滿臉的淚。
那淚,曾被陸寒形容過:連哭都有氣質。
陸寒也有淚。
只是,她不讓淚跑出來。
她是妹妹。
但,她覺得,她在扮演一個比母親還勇敢,比男人還強悍的角色。
她很想把那個脆弱的,風吹了都會垮的姐姐抱過來,她實在很想。
可是,她沒那樣做。
中國人在表達感情,尤其屬於血緣的感情,總是三言兩語。
老外那套摟到懷裡,拍著肩膀的動作,永遠只留在含蓄的中國人心裡、眼裡。陸寒臨走帶了條給自己的手帕。
她把手帕拿出來了。
罵完法警的凶悍收回來了。
她望著崔蝶兮一顆緊挨一顆落下的淚,握著手帕的手,老是伸不出去。
她努力地要用一句又有感情,但,又不肉麻,而且,詞句不能太差的話。她放棄了努力。
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讓她自己滿意的那句話。
「擦擦臉吧。」
這就是陸寒的話。
聽來沒什麼,但,手足之情揚升在她心中,不能妥當表達的話。
崔蝶兮接過手帕。
她依然楚楚可憐的模樣。
然而,她的恐懼消失了。
陸寒的出現,陸寒粗粗的動作,陸寒幾句聽來不怎麼美妙感人的話,都像烈日當空的陽光,把崔蝶兮的心,照得抖擻,照出力量。
接過手帕的一剎。
崔蝶兮握住陸寒的手。
她沒有放開陸寒。
那雙手,流著跟她一樣的血。
丁嫂回她自己的家去了。
崔蝶兮叫她很放心。
因為,陸寒來接走她了。
陸寒特別將她的小房間,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乾淨地打掃了一遍。
床也換了新的。
小衣櫃挪開一半留給崔蝶兮。
這個房間,真的是太小了。
陸寒將崔蝶兮按置坐在床上,像放一個自己不會動的洋娃娃。
「我不胖,你又那麼瘦,兩個人擠這張床,剛剛夠裝得下。」
陸寒打開崔蝶兮的衣箱。
「櫃子雖小,不過,夠塞了。」
崔蝶兮沒有一夜之間,由龐大企業繼承人身份,跌入一文不名的悲傷與遺憾。她好溫暖。
陸寒沒跟她抱頭痛哭、陸寒的舉動,開口的每一句話,平常又自然。令遭受巨大變化的崔蝶兮,彷彿回到家般,一個真正屬於她的家。
「我自己來掛好嗎?你去休息一下,一路你替我提箱子。」
「休息什麼?又不是挑石頭。」
陸寒將崔蝶兮的箱子衣服倒出來。
她傻了。
「老天!這麼多衣服?」
崔蝶兮怕增加麻煩地看著陸寒。
「那──我只帶了一部分。」
陸寒拍拍額頭:這只是一部分?
每一件衣服都那麼精美,質料都是陸寒沒摸過的上等貨。
衣領後,全是法國、意大利名廠的牌子,全是陸寒想要,但,永遠沒能力穿的。「你知道嗎?」
陸寒摸著衣服的款式、質料。
她把眼睛由崔蝶兮臉上掉開。
「──從小,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學你。」
陸寒盡量用最輕鬆、最吊兒郎當的音調。
「小學寫作文──寫我的志願,你想不到我寫的是什麼?
你想不到──」
陸寒的眼睛,拉回崔蝶兮的臉上了。
「我寫──我長大要當我姐姐。」
停頓了片刻,陸寒窘窘地一笑。
「很滑稽吧?我的志願是當你。」
晶瑩的淚光,湧在崔蝶兮激烈感動的眼裡。
崔蝶兮伸出需要手足的一雙手。
這不是演戲。
陸寒說的「抱頭痛哭」在這個時候,那麼自然,那麼由衷,她們抱頭了,不是痛哭,不過,眼淚是兩個人都流下來了。
有人敲門。
敲門的聲音,停止了她們靜靜的流淚與真情流露的姐妹擁抱。
陸寒趕忙擦去淚。
她大嗓門地叫:「誰?」
外面禮貌、斯文地回答了:「對不起,羅勁白。」
兩張臉都哭過。
一張臉擦乾了。
二張還來不及。
羅勁白走進來,小屋真是連轉身的空隙都沒有了。
陸寒恢復了她正常的聲音。
「羅勁白,別在這跟我姐姐約會,這間屋子裝不下三個人。」
她打開門。
「戀愛談完了,再把我姐姐送回來。」
羅勁白很客氣、誠懇地:「一起吃晚飯好嗎?」
「吃晚飯?」
陸寒鬼叫著。
「整理完這些東西,我還要上夜班呢,你們趕快走吧,別浪費我的時間。」崔蝶兮要開口,她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
陸寒一把將她往外推,瞄了瞄羅勁白,她在崔蝶兮耳邊,小聲地說:「他很帥。」
崔蝶兮被推出去了,從妹妹給她的安全與溫暖;推到另一個給她同樣感覺的羅勁白身上。走出了破摟,羅動白先抹去崔蝶兮未干,卻又湧新淚的臉。
「你像妹妹,陸寒象姐姐。」
捉握著羅勁白的手,崔蝶兮的胸口像塞滿了東西,傾倒困難的瓶頸。
那些東西是滿足、喜悅、興奮,遽間降臨的夢,十分完美的夢,一個擁有了全世界的夢。
「陸寒告訴我──她小學寫作文,她的志願,你知道嗎?
她喜歡我,她其實一直喜歡我,她寫她長大要當我,她說她要當我。」
黃昏已經撤暗下來了。
街口的路燈,柔柔暖暖地在道路上。
羅勁白停住腳步。
他捧起崔蝶兮欣悅的淚臉。
「陸寒說你是天鵝,記得嗎?」
「我不是,我要跟她一樣,我要當風箏。」
崔蝶兮柔柔地搖頭,搖那張被羅勁白厚實的手掌捧著的頭。
「你還是一隻天鵝,但,沒有設計漂亮的湖水讓你舒服地游了。」
凝聚的目光,羅勁白認真地放進崔蝶兮的眼眸裡,神聖、嚴肅地。
「換一個小池塘好嗎?」
睜大她那雙被淚水浸得更晶、更瑩、更亮的眼,崔蝶兮明白那個小池塘是什麼。她懂。
她當然懂。
好早、好早,她就等著羅勁白娶她。
她盼望陸寒。
她盼望在她眼裡,是全世界最偉大的男人,永遠地將她繫在他身邊。
「什麼時候──我可以游到那個小池塘?」
「明天。」
羅勁白擁緊著他的天鵝。
這是他要的天鵝。
一個單純、溫柔、美麗,但,不再拖著龐大財產的天鵝。
失去了父親遺留下的一切,然而,崔蝶兮得到父親沒留給她的愛與安全。她有了陸寒真實、可貴的血緣。
她有了羅勁白的小池塘。
她有了她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