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突然來了兩個家僕打扮的小童,在大屋的門上掛起輕輕薄紗,便悄無聲息地退下。
紗簾後面影影綽綽,只隱約看見坐著兩個婦人,婦人旁邊各站著一個小丫鬟。安頓好後,左邊的丫鬟就開始對四個姑娘發問。
問題連珠炮似的一個接一個,轟得小蟬心驚肉跳,連自己說了些什麼都不知道,更別說其他三個人的回答了。等回答完問題,四個姑娘便由丫鬟領到別處歇息。
簾子後面坐著的是顏家的大夫人裴氏和二夫人李氏。
裴氏年約五十,端莊嫻雅,面目慈祥。李氏梳著時下流行的墮馬髻,面如白瓷,眉目如畫,只眼角有些細紋洩漏她的年齡。
李氏舉手輕咳,微皺眉說:「姐姐,就這四個了嗎?」她神態天真舉止優雅,一派大家風範。
「倉促之下能找到這許多已是難為他們了。」裴氏說。
「可這些都是庸脂俗粉,怎好配得上森兒呢?」
「也是沒奈何,再晚森兒怕就熬不過去了!如今就指望小火龍真能沖喜沖掉森兒的病魔惡煞,至於是哪家哪戶也管不得了!」
「姐姐說的是,那我們選哪個?」李氏瞅瞅屋外四個小姑娘,心裡暗忖:「全是不上檯面的貨色,尤以那個戴著個褪色珠花、木頭木腦的為最,要是讓她進了門,天哪!」
「就是那個李小蟬罷!」裴氏沉吟。「看她模樣老實,還算有些靈氣。」
「嗯,我聽大姐的。大姐選的定是好的。」李氏輕按心口應道。
「唉,就怕你三叔回來不滿啊!」
「森兒可是他的骨肉,他一去經年不聞不問,反是我們做嬸母的操心勞神他還有甚好說?!」
「但願吧!」
兩人輕描淡寫間便定下了小蟬的終生。
第二日,顏家通知李大山夫婦,說再過三天,就讓小蟬和顏家少爺拜堂成親。這三天裡小蟬也不回去了,因為她要盡量多學些顏家的規矩禮儀。
直到拜堂的前夜,大山和小鳳才被轎子抬到顏家。兩夫婦也被顏家的大屋子大氣派給嚇懵了,等見到貴氣十足的兩位夫人更是大氣都不敢喘。
夫人們說,小蟬的未來夫婿還在回家的途中,明兒個才能趕回,李家夫妻連連稱是。
入了夜,睡在顏家客房暖暖軟軟的被褥上,大山對老婆說:「看來我們小蟬還是好福氣,兩位婆婆都是良善人,一點也沒有慣常富人家的嘴臉,這下總算是對得起故去的李先生了。」
「嗯!特別是李夫人,乍一看我還以為是仙女哪!」
三天裡,小蟬也忙得暈頭轉向。
夫人把身邊伺候著的鳴柳安排給她做貼身丫鬟,鳴柳明裡不說,暗地裡當然不服:「就憑著『小火龍』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竟做了十四少奶!明明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鄉下丫頭!」
不過,她又暗暗慶幸,虧得沒輪著她做什麼火龍。十四少爺顏郁森自小就是病罐子,連四姑奶都救不過來,多半是活不成的,那丫頭嫁過來等如是做一輩子的寡婦,倒也可憐!
小蟬本本分分地照著鳴柳說的規矩做,走路不能有聲音,吃飯不能有聲音,講話要輕聲細調,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手不能亂放,手帕平時要別在衣襟上,喝茶要輕輕抿,睡覺前還要穿專門的睡袍……
晚上好不容易睡下,她才能好好歇口氣:「原來做有錢人是這麼累的啊!」剛想偷偷想想未來夫婿的長相面目,卻已抵不住瞌睡蟲,沉沉睡去。
拜堂成親的那天,小蟬抱著嫂嫂哭得肝腸寸斷,直到鳴柳不耐煩地提醒吉時將至,才收住聲。
鳳冠霞帔的小蟬更顯出脫俗的美麗。亮晶晶的眼睛,紅嫣嫣的臉蛋,櫻桃般的嘴兒,即算是李氏也暗暗驚詫。
只是此刻,小新娘怎也沒料到和她拜堂成親的人並不是她這條小火龍要去救的夫婿,真正的新郎官正躺在病榻上苟延殘喘。
鑼鼓喧天,她被送進洞房。
房間裡昏暗鬱悶,一股濃濃的藥味,紅紅的喜床上躺著一個比大毛還看小的病懨懨的男孩兒,蒼白削瘦,只剩下一副骨架子,還不停地咳嗽。
他昏黃的眼睛略略瞥向她,示意她過去。
他定定地看著美麗的小妻子,十六歲的她比他還大一歲,臉上有他最喜歡的紅潤。
他伸手握住她的,輕輕說:「我會好起來。」
小蟬用力點頭,她想:「娘親死了,爹爹死了,老天爺不會讓他再死掉,他一定不會死!」
或者真有火龍救夫這一說,成親後,顏郁森竟慢慢好了起來,從能起床走兩步到能繞著顏家走一大圈,再到能帶著小蟬出去吹吹山風。顏家上下既高興又驚奇,特別是裴氏,簡直當小蟬是塊寶,直誇她是顏家的福星。
小蟬心裡也高興。她並沒有因為顏家瞞著郁森的病就心懷怨恨,她一直想,哥哥嫂嫂拿了人家那麼多聘禮,她卻不能為別人做些什麼,總是說不過去。如今,郁森活過來了,她的不安也就沒有了,真是打心眼裡開心。
郁森也只是個怕生的孩子,對她極好,每天都和她有說不完的話。慢慢地,小蟬也對顏家有了瞭解。
原來顏家本來是中原的望族,後來北方戰亂頻頻,才避到這僻靜的大別山來。顏家有兩房,二房人丁單薄,只剩下一個女兒,前些年也嫁出去了。長房就是郁森這一房,有大伯、二伯、郁森爹爹、四姑和五叔。大伯早年就去世,二伯又是文弱書生什麼也不懂,所以家裡的事業全是公公在管。大伯的正房夫人裴氏和二伯的正房夫人李氏都系出身名門大閥的大家閨秀,李氏還是前朝的郡主。郁森這一代兄弟姐妹更多,排的是「郁」字輩。顏家很奇怪,把女孩子也加到排行裡,郁森排行十四,上面有郁顯、郁秋、郁嵐……七個兄長和郁秀、郁蘿、郁琳……六個姐姐。下面有同父的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可是,問起郁森的父親和同父的弟妹,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小蟬有時想:「郁森的爹爹好奇怪,哪有兒子結婚父親不露面,兒子快病死父親不來瞧瞧的道理呢?而且,而且郁森總是有娘親的罷,也從不見提起!」
她也有問過鳴柳,鳴柳一本正經:「有些事你不知道的好。三老爺是沒有正房夫人的。在這裡少說三老爺的事。」
鳴柳好像很害怕的樣子,怎麼回事呢?算了算了,只要郁森活得好好的,然後再能為他生個寶寶,別的事我才不管呢。
想到生孩子,小蟬不禁臉紅,自從和郁森圓過房後,大夫人就天天差人來探她,還隔三叉五地送補品。
真的會懷上孩子嗎?
這天,小蟬坐在屋裡做些針線,鳴柳在一邊瞧著,冷不丁就笑兩下:「少奶奶你繡得可真好看!」
小蟬恨恨地盯她,嘟起嘴,心裡罵著:「不好看就不好看嘛!幹什麼陰陽怪氣的?」
她的娘親死得早,爹爹在世時就只管讓她識字唸書,也沒人教她針線。到了哥哥嫂嫂家裡,要幹農活做家務,做針線只限於補補舊衣服,哪有閒工夫去繡花!
突然,大夫人房裡的紫鶯衝進來:「森少爺,森少爺,三老爺回來了!三老爺回來了!」
躺在床上假寐的郁森馬上撐著下床,小蟬忙過去攙著他:「你當心,別著急!」
郁森蒼白的臉泛起紅暈,他這陣子受了些風寒,一直臥床靜養。「別攔著我,我要去見他。別攔著我!」
「沒攔著你,我陪你一起去還不行嗎?」小蟬從沒見過他這樣著急,即使剛成婚時病得很重,他也只是在床上歎歎氣。
「真可憐,他肯定好久沒見到爹爹了。」小蟬想起自己死去的爹,不禁憐惜起病弱的小丈夫。
她小心翼翼將丈夫攙到顏家最大的院落「和風苑」,這是全族議事的地方。
郁森難掩激動,握住小蟬的手濕黏黏全是汗。
「和風苑」裡咆哮聲如雷般轟鳴。
「誰讓你們自作主張!」
「這麼大的事,能兒戲嗎?」
「火龍?虧得你們還是名門之後,竟信這些個鬼神胡話!」
小蟬被屋裡的吼聲嚇得一愣一愣:「天哪,這就是不露面的公公嗎?好凶哦!」郁森的手微微發顫,將小蟬握得陣陣發疼。
裴氏溫和的聲音響起:「三叔,是不是做嫂子的都不在你眼裡了?我們也是為了森兒。雖說神鬼胡話不可盡信,但也不能不信,自打成了親森兒不是一日日好起來了麼!」
「好起來了?」
「你也該去探探他,這孩子嘴裡不說心裡念著你哪!」
「哼!哼!不見也罷!」
屋子裡一片死靜。
小蟬望望丈夫,見他慘白的臉上青筋直暴,心中忿忿不平:「為什麼啊?難道這不是他親生的骨肉嗎?天下怎有這樣狠心的爹爹。」
半晌,李氏的聲音又響起:「你何必同自己的兒子過不去,千錯萬錯也是那個賤人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