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習融被他看得有點發毛。最讓她百思不解的是,他只要靠近她,她就有種奇怪的熟悉感,好像彼此已是老朋友般;他講話的音色也似曾相識,但她搜遍了腦海,就是不記得曾經認識任何會講一口台灣國語的人。
奇怪,真的是奇怪極了!這種怪異的感覺,令她每每接觸到他似乎很有「意思」的眼光,就止不住的一陣心慌,她幾乎要害怕了。
「唉,李老闆,那個阿弟是你新收的學徒啊?」她壓低了嗓門問身邊的大漢。
「哪個?」李老闆抬手擋住直射的陽光,望了望正賣力工作的夥計們。
「喔,妳說那個高高瘦瘦、長得很『煙斗』的帥哥啊!」扔下手中的煙蒂,他兩手插腰的繼續說道:「是啊,他這陣子才開始來上班的。是我一個親戚介紹來的,我不收又不好意思,只好先讓他過來見習見習。妳看他長得白白淨淨,工作倒是滿認真的,我也覺得滿吃驚的。」
「他看來不像是會想來吃學徒飯的人。」孫習融客觀的評論道。
「是啊,外表條件不錯吧!不過就是可惜了,父母早逝,聽說國中畢業就沒有再讀下去了。妳聽過他說話嗎?」李老闆一臉趣味的表情。
「上回來跟他說過幾句話,他說話都是這個樣子的嗎?」她實在很好奇。
「是啊!一開口就穿幫了,可惜人長得這麼俊俏,我念國小的小兒子國語都說得比他標準。」說著,李老闆笑了起來。
孫習融不喜歡他這種帶有取笑意味的笑聲,卻也無法反駁什麼。那個阿弟的國語確實是「破」得可以了。
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會這樣發音了,何況是個二十出頭的俊俏年輕人,免不了要引起別人的側目。
「他為什麼不乾脆講台語就好了?」孫習融又問。
「對啊!我聽他講話實在難過,早就跟他說用台語也可以,反正我們師傅裡很多都是講台語的。」
「那他怎麼說?」
「妳猜怎麼著,這小子還挺有上進心的,他說他書讀得少,又要賺錢養自己,所以平常只能利用晚上多少看一點書。他不要讓人家看不起,國語講得不好,更要多用國語,常常講一定會進步的。」
李老闆兩手一攤,聳聳肩,有些無可奈何的又加了一句:「年輕人肯上進總是好的,他堅持要用他那國的『國語』,大家也就隨他嘍。」
「喔。」孫習融喟然點頭,對自己上回的態度不覺有些慚愧。
同樣無父無母,自己的境遇卻比他好上太多,不僅修完了學位,還遇上宛如良師益友的好老闆,讓她得以在專業的環境裡闖出一片天,老天對她其實並不薄啊!
正想著,阿弟已朝著他們走了過來。
「老闆,都搬完了。」他大聲的嚷著,轉個身,又衝著孫習融咧開嘴笑道:「孫小賊,妳做樣站在大太陽下素不行的啦!人家擬孩子,都嘛素渾小心照顧皮呼的,哪有妳醬不愛惜注己的。夠氣那邊比較涼快啦!」
他一說完,孫習融頭就昏了。這樣吃力的聽他講話,就算不中暑,也相差不遠了。
但看他一片好心好意,她實在不忍露出難看的表情,於是強忍著笑了笑,也不知該講些什麼。
「啊你這樣不行啦!人家好好的小姐都被你叫成『小賊』了,怎麼聽得懂你在說什麼。」李老闆適時的出聲,卻令孫習融更加的尷尬。
「素哦?啊妳尊的聽不懂哦?失禮啦!偶的狗語說得不大好,請見諒啦!偶已經盡量在改了,沒辦滑,小叔候不豬道要潤尊讀酥,長大才要邪就比較慢啦!不好意素喔!」
他又舉手又鞠躬的,孫習融雖然腦子有些轉不過來,沒有辦法很快跟上他的語意,但也知道他是在為自己的爛發音致歉,連忙搖搖手,分辯道:「沒……沒有關係,我聽得懂、聽得懂的。」
這實在不能怪他呵!
不過難得的是,李老闆這樣講他,他卻沒有一絲自卑的神色,仍是一臉陽光般的燦笑,兩眼晶晶亮亮的。
「妳如果常常聽就會比較習慣啦!」李老闆又插進話來。
阿弟馬上接口道:「素啦!常常聽就費習慣啦!偶晚上都有在看酥,還費看狗語的新聞報導喔!人家講話都素渾標樽的,偶想潤尊一點,就費進步比較快啦!」
狗語的新聞報導?孫習融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她怎麼不知道有這一台?轉念一想,心裡馬上明白了,卻是哭笑不得的接不下話。
停了半晌,李老闆已經跑進屋裡吆喝著分配工作了,阿弟卻還是站在她身前,怔怔的望著她瞧。
接到他熱烈的眼光,孫習融不知怎地又毛了起來,看他絲毫沒有離去的打算,只好勉強開口道:「你這麼上進,怎麼不去讀夜校?」學校應該可以給他比較有效的學習吧。
「氣鞋校哦?有啊,以前素有氣夠啦!但素年紀差太大了,功課又跟不上,白天工作,晚上上課就費常常睡著,不好意素啦!後來就不想氣啦。」
他垂頭看著地面,停了一下,然後謹慎的開口問道:「孫小賊,妳費不費看不起偶做樣的人啊?」
孫習融一楞,小心翼翼的回答:「不會啊,怎麼會呢?」
「偶以前在鞋校,同鞋都不大看得起偶,擬生也素看到偶就一竹笑,偶豬道素因為偶狗語不標樽的關係,人家才費笑偶。」
他抬頭飛快的看她一眼,又道:「偶素沒有關係啦,不夠因為孫小賊素第一個跟偶講話不費一竹笑的擬生,所以偶才想素問一下。」
孫習融心口突地跳了一下,胸腔隱隱傳來莫名的痛感。或許,跟她一樣,阿弟那毫不自卑的開朗笑容,也是假的吧。
她勉強振作情緒回答:「其實,別人說什麼根本不用去理會,你是我認識的人裡頭最有上進心的了,我欣賞都來不及,又怎麼會看不起你呢?」她略帶誇張的安慰他。
「尊的?妳沒有騙偶?那偶休息的時候可以來找妳聊天嗎?」他滿懷希望的望著她。
「這……」
孫習融有些遲疑,遠處已傳來李老闆的吼叫:「阿弟--」
「樽麼樣?可以嗎?」阿弟看了一眼門,內又轉過頭來再問一次。
「阿弟--阿弟--」李老闆的大嗓門再度傳來,一聲又一聲,好像不是催著阿弟,而是在催著孫習融般,讓她有些緊張起來。
「樽麼樣?」阿弟彷彿不得到回答不死心似的頻頻追問,對老闆的呼喚置若罔聞,應也不應一聲。
「好。」擔心他挨罵,孫習融下定決心,匆促的回答。「只要我也有空,你就來找我吧。」
「謝謝!」她還沒有真切的瞭解自己講了什麼,阿弟已經高興的揮著手跑遠了。
她一個人站立在門外的陽光中,想到往後他將不斷的來找她「談話」,耳朵就下意識的覺得酸了起來。這下,她可能真的要中暑了--
在十月底深秋的陽光下。天啊!
第九章
柴仲威衣著光鮮、步履輕快的走進競威建設的總裁辦公室。
「大哥。」他愉快的打著招呼,逕自在另一側的沙發上落座。
「喔,你來了,怎麼樣?這一陣子夠你忙了吧?」柴伯競很快的離開辦公桌,走過去坐在他對面。
「也還好啦,第二次就比較有經驗了,不像半年前那樣,忙得昏天暗地的。」他的手擱在扶把上輕輕的打著拍子,一副胸有成竹般的悠然、自信。
柴伯競放鬆的靠向椅背。看小弟目前的樣子,最糟的時候應該都已經過去了吧。
他還沒忘記半年前他廢寢忘食的拚命模樣,那真是叫他吃了好大一驚。自小到大,不管面對的是學業或事業,仲威從未如此認真的投入過,原以為他是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興趣所在,直至見他不斷的消瘦,甚至新店已進入軌道,營業額也扶搖直上了,他仍是毫無喜色,柴伯競才發覺情況並不單純。
「那距離你要的目標,近了吧?」他問。
柴仲威笑了笑。
「我想也夠證明了吧。既然我有能力獨自撐起兩家店,視市場的接受度和營業狀況,要繼續開第三家、第四家,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我想『那個女人』野心也不是那麼大,否則也不會放著堂堂副總夫人的位子『潛逃』了。」
柴伯競沉默了。小弟對孫習融的感情,他還是從汪嫂那兒聽來的,這又是另一項叫他吃驚的事。
一向被女孩子追著跑的小弟,竟然會反過來對一個特定的女人傾心,而且認真專注的程度,從他後來所做的事情就可以看得出來。可以確信的是,他這回是真的栽進去了。
柴伯競曾和柴仲威長談過一次,明瞭了他對孫習融的「承諾」,雖然對她竟可使一向放蕩不羈的弟弟有如此令人欣慰的改變,不免心存感激,但面對仲威的失意,他也無能為力。感情的事,在柴伯競的認知裡,一向是不可強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