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墜沉,涼空掛月,野地林風激起的聲騷葉動掩去了山中唯一人聲。可這無音的流動,卻拌攪著廟中人的千頭萬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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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要尋份正當差事吃飯餬口,可天知道,那有多不容易啊!誰會想要請個小乞兒做事?誰不嫌乞兒渾身上下都是耐不住的窮酸氣?又有誰不愛富貴愛貧窮,歡喜招個小乞兒討穢氣呢?
曲兒蹲在市街上一問小酒館門邊:方纔,她從那裡給人趕了出來,心裡正是有氣沒處發,怨著自己霉邦M行。
本來是想進身後這家小館子找份跑堂的差,卻沒想到會給當家掌櫃認出自己是在城邊行乞的乞兒,還虧得她打早起來將廟裡那座落拓山神清了又清、拜了又拜,結果卻是挨人一頓尖酸刻薄的嘴臉,真是讓曲兒不由得越想越惱。
昨兒個整晚,她輾轉難眠,心底惦著阿爺對她說的每句話。
唉,誰不想平平凡凡、安安然然的過完一生呢?可她偏生是個小乞兒,注定了是要給人欺侮。若不是七歲那年遇到好心的阿爺,之後又將她改扮成男孩模樣,只怕會讓人欺負得更徹底。
現下呢?自己也十七,八歲了,好手好腳的,卻沒有一日讓阿爺能圖個溫飽安逸,反而事事令他憂心煩惱。每回想到這裡,曲兒總會在心中深深責難自己,怪罪著自己的無能。
雖然她也是明白尋常商家為了衣食而掙的辛勤勞苦,心中卻仍是不免抱怨著他們的
小乞丐又怎樣?還不是一樣有手有腳,能做能動嗎?
「啐!」曲兒扁著小嘴嘖了聲。
日頭正熾,曲兒偏頭想著破廟裡的阿爺不知現在在做啥。她蹲在門邊一陣胡思亂想,正自專注時,卻被一句惡聲叫罵喚回了神。
「喂!你這窮酸乞丐,掌櫃的都親自趕人了,你還賴著不走?難道要我拿掃帚掃你?」門裡跑出一個店小二,惡聲惡氣的對著曲兒放話。
曲兒聞言,頓時氣煞,她出口回道:「你神氣個什麼勁?也不想想自個兒不過是人家的看門狗,居然有臉在這對我叫罵?我是窮酸乞丐?你又算什麼玩意兒?哼哼!怎麼說我都比你有點骨氣,不給事就不給事,我才不要像你這副嘴臉,淨拍人家馬屁!」
話聲方落,曲兒立即做了個醜怪鬼臉,氣得那店小二怒火中燒,一個你字嚷了七八聲也你不出個東西來,最後狠狠叫了句--
「臭乞丐,瞧我怎麼收拾你!」他握緊拳頭便要往曲兒身上打去。
雖然曲兒不過是個靠討食維生的乞兒,沒啥特別本事,可這些年來,因常常為人所欺之故,她也自然而然學會了察顏觀色,特別是懂得如何閃避外來的侵襲--尤其人為的。
曲兒一見來者不善,也不妄自招尤,機伶伶地翻身過欄,瘦小的身子立即站定在大街上。
「怎樣?我說嘛,小乞丐又怎樣?店小二又怎樣?你有什麼了不得的?瞧你拳頭活像個大饅頭,可還不是連我這窮酸的破衣角也沾不著?」
曲兒左手叉腰、右手掂起衣衫邊角,恣意地對店小二一陣奚落,回報他瞧不起窮人的醜惡嘴臉。
見店小二活似氣炸了肺,她正是得意,兩道柳眉彎彎著明露快意,靈眸笑瞇得猶如一勾新月,全然不知橫禍當前。
「小子小心!後邊有馬車要撞上啦!」街上群眾忽然轟起一陣高聲吵鬧,還夾雜不少婦人與姑娘們的尖銳叫聲。
身後一片喧天叫嚷,可曲兒卻一點也不知人們口中喊的小子正是自己。等到驚覺厄噠J輳瑓s已不及閃避。
曲兒驚得閉緊了眼,只道今天便要死在這馬蹄之下。忽地,曲兒覺得身子輕輕飄飄,後襟給人一提,猶似被風吹得飛了,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感,她很難不將之想作是天上落下一片雲朵把她托了起來,救自己免於險境。
踢踏微響,曲兒覺得腳下恢復了踏實,她用力眨了眨雙目,定睛掃視街上微愕的群眾,感到他們的目光焦聚正朝自己彙集,頓了一瞬,旋即人人拍手叫好,令曲兒莫名得一愣一愣。
拖車而行的馬兒在一陣嘶鳴後總算止下紛亂,車上的馬伕對著她怒目相視,他跳下馬車,破口大罵:「你這臭小子沒長眼嗎?沒緣沒故跳到路上來尋死呀?」
馬伕手中的馬鞭似乎要出手擊來,卻又不知礙得什麼而僵住不動。
「小兄弟,你沒事吧?」自她身後傳來一句溫雅相詢的問候。
曲兒回身,眼前不過掌寬之距,卻昂藏著一副藍色身形。她沒料著兩人間隔如此相近,一張沾惹塵埃的小臉止下住地便要往那人身上撞去,她直覺要退,腳步一時踉踣,差點就要倒下。若不是眼前之人出手扶持,她今天便真是倒楣得徹底了。
「你?」想來方才眾人那陣喝采,便是為了眼前救她的這個人所發的。
這人少說高過她快有半個臂膀,她得揚起臉才瞧得清他。
哎呀!瞧瞧,她今天究竟是交上了好哌是給霉呃p上了?這不是昨天酒館裡那位姓殷的公子嗎?
「你沒事吧?」殷毅低下臉二度詢問。
「沒事。」曲兒瞬即鎮定心緒。「你……是你救了我嗎?你是怎麼辦到的?真是厲害啊!」她顧左右而言他,付度著不知他會不會認出她來,兩手不自主的撫在腰間,輕輕一擰。
「沒事就好。」殷毅露出一抹溞Γ分T欠N書卷氣息的溫雅。
「少爺,你怎麼不教訓教訓這小子?要下回再這麼不知死活地撞上街來,哪裡再來第二個救命神仙?」那馬伕仍自氣呼呼的說著,卻也不敢太過衝口的對自家少主人講話。
殷毅略略一笑,「你也別氣了 ;總之,兩相無事就好。」他轉向曲兒說道:「聽到了嗎?小兄弟,下回可別這麼冒失,不是每回都有人出手救命。」
「是。」曲兒鼓著臉頰,悶聲回答。
「少爺,時候不早了,孟七小姐還等著您呢,您還是快上馬車吧!」
殷毅輕輕頷首,舉步便向馬伕掀起布幔的車上走去。
曲兒瞧著殷毅的身影漸漸向馬車靠進,不自覺地喃喃了句:「好個富貴人家。」
殷毅將她這句輕聲低語給聽了進去,他半轉回身,唇邊勾勒著一抹輕笑,旋即又回過臉去。
曲兒沒料著他會有此一舉,愣了一愣,小嘴微張,睜著一雙大大黑瞳瞧著他上車落坐,直至馬兒重趿四蹄的去遠了,她才蹙蹙眉,踱開不解與迷惑的步子。
這還是曲兒第一回碰到待她如此親切的「外人」,若是尋常人家啊,罵都來不及了,哪有這些溫暖提醒呢?
忽然曲兒心頭一動,猛眨了眨眼,手向懷中一掏,探摸了幾下,自腰間取了只溗{色交織著全線邊的宕?br />
「呼,還好沒給他認出來。」曲兒鼓鼓嘴,「要不,今天走的可就是天大的霉吡恕!?br />
她掂了掂宕@|o緊一瞅,隨即又將它收回腰間。
她抬臉望向天空,撇撇小嘴,「回去吧。今天八成犯沖,淨發生壞事。改明兒個再上街,就不信找沒事做。」
走沒兩步,曲兒回臉對小酒館瞧了眼。她微一彎身,隨後站起。
「嘻。」她眼兒,眉兒全笑成彎彎新月。
「哎喲!是哪個王八蛋?」店小二兩手摀著屁股氣煞地衝出店門,沒料著腳下一快,絆上門檻,登時摔了個狗吃屎,趴在地上。
曲兒瞧著他放聲嬌笑,怨氣一出,心情樂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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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放亮,曲兒便起了個早,逕自慢步往山間一處清澈涓流去打理儀容。
這片幽微之地,滿坑滿谷生的都是年歲過百的參天神木,春夏之際的新枝嫩芽環擁著陳綠舊色,相偕沖天,葉與葉間篩落初升的朝陽,千絲萬縷錯落於經緯之間,交織成一張金黃映綠的柔軟巨網,網住這幽緲煙騰的山林谷地。
曲兒坐在一塊大石上,任青綠的苔虧駶櫫慫麉葙T喚牽于下綠潭石邊激起飛越的水珠,時而精準,時而失焦的朝她褲邊砸去。水色的透澈晶瑩,綠蔭的嫩滑絢亮,猶似蒸化了滿澗緲緲輕煙,裊裊向天而去。
也只有在這僻靜無人的境地,她才能一如此刻的鬆懈自己;一如此時,任著心思與一頭烏黑長髮隨風飄搖,承接著摔落於水氣中的金絲光芒,悠然地曬著初升太陽,晾溫了一顆飽受人情冷暖的早熟心靈。
一抹除風撩動她鬢邊髮絲,貼上她小巧的鼻樑,感到涼意些微。
撫了撫浸洗清涓的發,已讓徐風暖陽乾得差不多了,曲兒伸著五指細細地在發間爬了爬,順了一攏青絲,輕輕盈握成束,熟練地住後腦盤去,將補過丁的布巾在盤好的發上一綁,此刻的曲兒儼然是個乾乾瘦瘦的小男孩。
「該走了,希望今兒個能尋到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