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半晌的時間,她才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這樣也好……他以後就不會再痛苦了,他的痛讓他沒有辦法在外面跑、和同學們遊玩,昨天他還跟我說他想出去玩,他不想躺在床上……護士小姐,天堂會有很多天使陪著他玩遊戲吧?」
「會的,會有很多。」護士小姐的眼裡也有些許的淚光,「他很活潑、很可愛,天使都喜歡這樣的小孩子。」
「那就好……」在傷痛到極點,小男孩的母親只能請求別人給她一個她能欣喜接受的答案。
兩個人緩慢地離開那間傷心的病房。
凌艾荷的眼眶又濕了,若那個小男孩的母親明白冥界,也許會更加難過,但冥界並非只有她看到的樣子,不是嗎?閻月告訴她每個人眼裡看到的冥界皆不相同,也許……真的只是也許,她希望那名小男孩會將冥界看成有一堆天使等著和他玩遊戲的快樂天堂,而不是另一個她直覺恐懼的地方。
但是,她不能確實明白那名小男孩的母親為何會說出這種話。或許小男孩的死亡早已注定,但在痛苦的同時,她又為何能對她無法瞭解的世界抱存一絲希望呢?老實說,自己沒有想過死後的問題,所以對於未來,自己毫無概念。
凌艾荷抿了抿唇,喚道:「閻月。」
「嗯?」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開口叫他的名字,習慣了別人對他的代稱,閻月有一瞬間不太能習慣原來自己也有個名字。
凌艾荷緩緩地推開他,她讓自己能正視著他冰綠色的眼睛。她的話到了喉頭想吞回去,卻又梗在喉頭,她慢慢地注視著他的臉龐,眉間微皺,明知道問他有可能白問,但最終還是將她的疑問吐露出來,「生命究竟是什麼?」
冰綠色眼眸在笑意的映照下顯得柔和,閻月輕歎了口氣,「為什麼你總是問我很難回答的問題?」真不曉得她的腦子在想些什麼呵!她對於其他人毫不猶豫地為他們爭取同情,卻對週遭的人和自己漠不關心,莫非她的潛意識要她將心思花在別人的身上,就不需要去多想關於她自身的問題?她的時間……不多了,從她跳樓的那一刻算起,她只剩下不到半天花的時間,可她卻沒有改變心意的意思。
「你回答不出來嗎?」凌艾荷若有所思地望著他。連身為死神的他也回答不出來嗎?她不敢確信,但她地卻異常迫切地渴望他的回答。
「這是個我無法以客觀條件回答的問題。」閻月禁不住心底勸誘地撫過她的頭髮,心裡異樣地泛過一抹滿足與平靜,「把你的煩惱說出來,對我,你不需有半絲隱瞞。」他的聲音充滿魔魅的低哄,試著對一個心靈受創,卻固執而不肯步出城牆外的孩子伸出他的援手。
凌艾荷習慣性地撇撇唇,「那孩子……他在哪裡?」她還是不能,她無法在他面前將自己的人生冷靜地剖析,她無法對自己所有的思想行為做個定論。
閻月直指著她的心臟位置,不可避免地又碰觸到她的身軀,「他在這裡。」
「別開我玩笑,我是很認真的問你。」凌艾荷用力地睨他,完全忘了當他碰上她的肢體時,她的直覺就是先咬再說。
「我也是很認真地回答。」閻月十分慎重地說道,但唇邊的笑容卻又顯得不那麼的令人無法逼視,「他存在於你的心裡,因為你關心過他、為他憤怒,於是他你是存在的,只是死亡讓他失去了形體,然而他的存在卻永遠都會在你的記憶裡,還有其他人的回憶中,即使你連他的名字都不曉得,但你仍會記住他;這就是生命,不以任何一種特定的形式或實體存在,可是你卻會感受到他永遠是個生命。」
「存在……嗎?」凌艾荷淺淺地笑了笑,卻在笑容裡滲入了一些悵然的悲哀,「這就是我所缺少的,因為我忘了它,專注在我不應該注意的地方,結果到了最後,我一生的價值竟然是負債五百億美金……」
「負債五百億美金?」閻月擰起眉,懷疑自己是否在一瞬間聽錯了她所說的金額,難道她對自己生命的評價不僅低落,甚至覺得她的命還是天價的負值?「為什麼你要這麼說?」
凌艾荷笑了笑,「這是貼在我身上的標價,我想撕也撕不下來。」
「你用金錢去衡量你的生命?」
「這不就是商人的本色?對所有的事物評斷、開價、收購、炒作、包裝,然後以高價賣出,其實那東西根本不值半毛錢;就如我自己也是相同,生為商業家庭的長女,受教育、成長、出國深造、回國、接掌公司、衡量所有的利益,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自認為天下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上,然後等著……死亡。」凌艾荷平淡地說道。
閻月不贊同地搖首,「人不單純只是物體。」
「當然。」凌艾荷短笑了聲,「因為人有思考,但是當思考停止的時候,其實和機器有何不同呢?同樣不值半毛錢;在你發覺自己變成了一部機器後,就什麼也不是了。我是一部賺錢的機器,只要掌控間就可以操縱數千萬美元的生意,數目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然而我卻為了這個,投入了我所有的生命……
「直到猛然地有一天,自己錯誤抉擇的結果來臨,也許是一筆小買賣就可能令我傾家蕩產,才能明瞭原來自己的選擇全是垃圾,財富和能力的虛榮感建築在搖搖欲墜的高樓邊,賺來的財富都是從生命中取來,賺了多少,同時也從生命中賠了多少進去。原來……我的價值只有那五百億美金……」凌艾荷緊緊地捧著自己的肩終於說出她在自殺前給自己的最後評價。
「很悲哀,但你太過輕視你自己的價值。」在閻月的眼裡,生命是金錢無可比擬的東西,但她說對了很多事,現今有太多人以金錢的價值來衡量一切的事物,然而她最大的悲哀便是她聰明地看穿了這一點,卻無法從中脫身。
凌艾荷瞅著他,「價值?那些在我身上附加的東西嗎?高學歷、高社會地位、高資產、擁有比尋常人多的自由和權力?自小我就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因為我受的是最好的教育,我定下的目標是尋常人做也做不來的事,於是我明白我要為將接受的地位付出加倍的努力。為了不讓其他人失望,我選擇的都是大家希望我去做的,而我從來也沒有覺得這麼做會令我不快樂。」
「而我成功了,我沒有辜負大家對我的期望,我站在世界的頂端望著他們,用著百堅不摧的信心看待我自己,我相信在能力範圍內,我沒有辦不到的事情,而我的能力又何其大,甚至可以掌控我自己的生命,即使它標的點在金錢的價值內,為了自我的肯定,我不在乎犧牲……」
「但是你不快樂。」閻月看著她,像是看著一個無助卻不知如何求援的孩子,他明白她的發洩是必須的,而他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刻的來臨,「從頭到尾你沒有提過你的快樂。艾荷,你的快樂在哪裡?」
凌艾荷苦笑了幾下,乾澀的喉頭擠不出任何的字眼。她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這樣坦白自己的心事,即使父母也沒有。她搖了搖頭,眼中早已盈滿淚水,聲音黯淡而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別問我這個問題,我真的不知道。」
他明瞭她是真的不知道,一個從小便強迫自己早熟、擔下所有責任的孩子,能有什麼快樂?早熟或許可以讓許多人羨慕,但多數人都看不到他們和現實搏鬥的掙扎與痛苦。她的痛苦來自於突然發覺自己一起賴以為生的理由都是垃圾,否定了她的世界,但為了不讓這些東西浮出檯面,她選擇最尖銳的攻擊來保護她自己,直到連自己的世界整個崩毀為止。
閻月緩緩地歎口氣,對她不知該不該表現出他的憐惜,她強悍得不允許人對她施捨同情,另一方面又不斷地強打起自己的勇氣面對所有人,卻不面對她自身的脆弱,倘若說一個擁抱,一句話可以讓她明白自己和她站在同一條線上,他會毫無考慮地將她攬入懷裡,而他腦中現在所充滿的,就是緊緊地抱住她,告訴她,她不會再一個人孤軍奮戰,此外,他也想狠狠地吻住她……
凌艾荷吸了吸鼻子,任他逐漸收緊的雙臂將兩人的身軀緊緊相貼,她感覺得到他的心中是那樣平穩,和激動的自己節奏全在不同,然後她先前感受過的體溫又開始沁進她冰涼的身軀,就像在冬夜裡渴望的溫暖般,緩緩地流進她的體內。她猶疑了下,身子不自覺地繃緊,仍不習慣與人如此親密,「我……可能會咬你。」
「當你發洩守情緒之後,你第一件想到的事只有咬人嗎?」閻月在她的發間微笑,懷裡的身軀是如此嬌小惹人愛憐,他無法想像為什麼她居然能一個人擔起那麼大的責任,直到她撐不住為止。在這纖弱的身軀裡,究竟隱藏著多大的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