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雨隆隆,一個落湯雞般的盡責郵差送來一封限時信,江昕一見到信封上的地址就蹙起眉頭,直接把信丟在茶几上,轉身抽出一根大衛杜夫點上,狠狠吸上一大口,踱至窗台,朝灰蒙的街口噴出一團團白霧。
她是廣告業的名人,曾是最年輕的創意總監,設計過最膾炙人口的CF,領過最高額的年薪,在事業上可說是呼風喚雨。但,在她老媽眼裡,她卻是一無是處,就算有,也是得自她老媽完美的遺傳及戮力栽培所致。
提起她老媽,在公司人人耳熟能詳,所有的一級主管都接過她打來的電話,內容不是噓寒問暖,不是邀請別人到家裡作客,而是抱怨。
抱怨她女兒有多小氣、多糟糕、多惡劣……曾經有一次,她晚了三天把每月固定三萬塊的生活費匯回去,老媽便打電話給公司的總機小姐,要她傳話給所有同事,說江昕蓄意遺棄,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請代為幫她報案。
須知總機小姐阿珍乃是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兩句加三句的八卦天後,這種「醜聞」落進她耳裡,還能不被大作文章嗎?
從那天起,她就成了「宇宙超級無敵不孝女」。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說這句話的人一定見少識窄,不知人心險惡。江昕惱火地又噴了一大口白霧。
「又是伯母寄來的?」她的鄰居兼食客祝少君從浴室探出半個頭來,好奇地問。
江昕看她頭上包著一大條毛巾,兩鬢還滴滴答答淌著水珠,不禁把眉頭皺得更緊,連話也懶得回答就把臉撇向窗外。
「不先看看寫些什麼?」她走出來,伸出擦了艷紅蔻丹的手將信拿起。
「用腳板都可以猜到不會是什麼天大地大的事。」江昕賭氣地又吸上一大口煙,腦中不斷播放如噩夢似的影像,報復性的把尼古丁趕往五臟六腑,藉以懲罰自己和她老媽。
論起她的煙齡和酒齡都一樣高壽。高二那年,她逃課躲在後院圍牆下偷吸煙,好死不死碰上她老媽提早從上班的茶館回來,母女倆狹路相逢,原以為會討來一頓狠打,沒想到她不知是吃錯藥還是怎麼著,竟出人意料地衝著她一笑,接著教她怎樣把煙從嘴裡吸進去,從鼻孔噴出來,怎麼吐出一個接一個的煙圈。說真格的,她老媽還是她抽煙的啟蒙老師。
「指腹為婚?喂!伯母說,你有一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夫耶。」祝少君嗓音提高八度,向她宣佈這件驚天動地的最新消息。
「狗屎!我長這麼大從沒聽過這件事。」她一把搶過信紙,用最快的速度前後瞄了兩遍,確定她老媽寫的內容的確是要她在三日內趕回澎湖老家完婚後,江昕整個人都傻掉了。
這人是何方神聖?哪條道上的?怎會憑空蹦了出來?她一點概念都沒有。
不用問了,百分之百又是她老媽耍的花招。
「伯母說你們兩家多年前是世交,後來失去聯絡,如今久別重逢,恍如隔世,不禁喜極而泣,是以重提多年前的協議……」
「別念了。」再聽下去她都要口吐白沫了。
「不管怎樣,回去看看再說吧。」祝少君惟恐天下不亂的大加慫恿,「要是長得太四平八穩,大不了包袱款款回T市繼續當你的上班族,如果幸運碰上個青年才俊,不妨先交往。」祝少君心焉嚮往地眨動水汪汪的眼睛,兩手不停撥弄剛洗好的長髮,江昕心中不禁暗歎,即使連對方影子都沒見著,她就已經可以靠想像力,開始施展她那熟練的勾魂媚功。
「不行,我明天要到上海比稿,最快也要大後天才回來。假使你有興趣,我把機會讓給你。」回身走進臥房,換下睡袍,她才想套上一件外出服,祝少君幽靈似的又跟了進來。
「你啊,就是這樣,永遠以工作為重,難怪快三十了連個男朋友也沒有。」祝少君更換男友的速度和她的大膽裝扮,向來就是父老鄉親們閒磕牙的題材。
這句話果然厲害,一下打中江昕的要害。從學校畢業至今好多年了,她從沒和異性朋友過從甚密,其清心寡慾到足以讓好事者傳出她可能是同性戀的地步。
「我沒男朋友你應該很慶幸,等我有了另一半,絕不允許你有事沒事在我家搭伙、借宿、逗留、偷窺。」
「喂,講這樣不覺得很傷感情嗎?」祝少君的反駁顯得有氣無力,因為江昕講的全都是實話。
她們兩個同年,同樣來自澎湖,同住在一條街上,雖然從沒同班過,但念的仍是同一所小學、初中乃至於高中。不一樣的是,她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而江昕呢?套一句江媽媽的話——一副很想混幫派的頹廢樣。
當年為了挽救她這個離經叛道的女兒,江媽媽忍痛標了兩個三千塊的會,把她送到一所教會學風琴,而當初江媽媽會選擇風琴的原因,是因為鋼琴一堂課要收六百塊,而風琴就便宜多了,僅僅五百塊便可以學一個月。江媽媽原巴望音樂和宗教可以改變江昕頑劣的脾性,沒想到她得天獨厚,完全不受外力所影響,甚至連音樂班的小孩也拖下水,四個人共組一個小幫派,名為花道盟。
最後不知是主耶穌顯神跡,抑或她實在玩膩了,覺得動動手指頭也不錯,學了一陣子風琴後,竟然讓她得到全校風琴比賽的優等獎,那是她求學過程中,惟一足可光宗耀祖的一項榮譽。
此後她架照打,成績照樣不及格,大學重考兩次,還差點被二一……典型的不孝女作惡史。
如果說她是善良的白雪公主化身,那江昕則是壞皇后轉世投胎的。
雖如此,但她們的美卻是各有千秋。她是那種人工味嬌嗲十足的可愛女生,在男人和女人面前經常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面貌,因此別人對於她的評語呈現兩極化;然而,江昕就不同了,她雙眸烏凜凜的,像只需看一眼便可以將對方看穿似的,鼻樑秀挺,又黑又濃的眉毛幾乎要掃進髮鬢裡,雙唇的弧度儘是優美,但失之太薄,讓人有得理不饒人的聯想。
此外,江昕高挑、玲瓏有致的身材加上一頭麗亮齊肩的秀髮,倒能幫她除去些許精明、幹練等不討男性喜愛的不利因子。
總之,她是被公認最暴殄天物的美少女。
其實在澎湖老家江昕和她並不經常往來,試想一個人見人愛的模範生,怎麼可能和一個整天沒事就到訓導處報到的人成為姐妹淘?
即使後來兩人同時考上T市的學校,也並沒有因此走得比較近。她們之所以混在一起,最後成了孟不離焦,焦不離孟,完全是因為她第五百零八次失戀,急著找一個肯讓她時而抱怨,時而破口大罵的對象,再加上江昕也不是很在意她隔三差五的打擾,就這樣,她成了這兒的常客兼食客,來來去去比江昕這個主人還自由自在。
「怕傷感情就回去幫我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算是你在我這兒幾年來白吃白住的報答。」江昕以討債似的口吻道,橫豎她這個「錢多事少離家近,睡覺睡到自然醒」的公務員,每年都有休不完的特休,不利用白不利用。
祝少君咬咬牙,笑得很不真心,「萬一對方是個家財萬貫的大帥哥怎麼辦?」
「喏,」江昕丟給她一把水果刀,「這個權充尚方寶劍,特准你橫刀奪愛,捷足先登。」
「你還真是心如止水。」祝少君斜睨著她。
江昕笑而不語,她哪是心如止水?她是哀莫大於心死。少君不明白她曾經歷過一場怎樣的感情,是以有這樣的定論。
十年了,三千六百五十個日子,她竟熬過來了。
「錯了,我是撿貝殼的女孩。」寧缺勿濫是她的首要擇偶原則。
「當心千帆過盡皆不是,屆時老大徒傷悲,別怪我沒事先警告你。」
「鈴——」電話鈴聲選在這時候響起。
「嗨,江媽媽。」
沒等祝少君把電話接給她,江昕馬上閃到門外,拿起洋傘準備溜之大吉。
「江昕!」話筒吼出江母中氣十足的聲量,「我知道你在家,給我過來接電話!」
「砰」一聲,江昕反手將門關上,洋傘猶來不及開,即大步衝向車庫,掏出鑰匙,用最快的速度將車駛向大馬路。
月 月 月
上海是一個幻影似的港口城市,自從經濟改革開放以後,彷彿成了經濟犯的樂園,在這裡可以販黑貨、炒地皮,因此吸引了很多投機者、淘金客,所以上海有百分之六十的人口是外來的。
走在上海的街道,隨處可以聽到關於某個大戶發達的奇跡,億萬富翁經常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大發特發的。
孟家的發達便是充滿了這樣的傳奇色彩,其中比較令本地人津津樂道的是孟家老奶奶蔣寒梅當年以六十八歲高齡,隻身從T省回到上海,原先只是為了探親,之後竟就這樣住了下來,至今十餘年靠著精準的投資眼光,串聯起T省、香港、上海的商機,一面炒地皮,一面代理進口酒類,在兩岸三地的商界建立起叱吒風雲、舉足輕重的龍頭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