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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晨雞初初報曉,柳雩妮立即從床上躍了起來,張眼一看,登時愣住!正是夢中驚坐起,不知身是客。甩甩頭,把迷失在黑甜夢鄉的神智拎回來,才頓悟從昨兒起她已經從賣餅女受迫為小丫環了。
窗外一片陽光燦爛,難得的好日子,可,一想到要去面對那個小魔女,她的心情就好不起來。
隨便梳洗完畢,從枕頭底下摸出她隨身攜帶的「吃飯傢伙」就準備上工去了。橫豎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就算天要亡她,也圖個早死早超生。
推開房門,她陡地被眼前的美景攝去所有的知覺。臥房外精雕花鳥的長廊,綿延至遠處落英花海的盡頭,四周遍植的林木、百卉,爭奇鬥艷,令人目不暇給,在狹隘迤邐的碎石小徑上,晨曦不斷從夾道酡紅的白樺樹葉隙間灑落下來,撫弄她柔嫩水漾的嫣頰。
昨夜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她又忙著和小鬼頭起爭執,完全沒留意到這兒竟有如斯的美景。
怔立在錦繡繁花中,她幾乎差點忘了,自己是被賣來做苦工抵債的。
蹲在蓮花池畔,用一隻大網撈水中殘葉的張大姐告訴她,李柔的寢房就在西廂的第一間樓宇。
她邊欣賞這難得的景致,邊注意兩旁造形典雅的水榭樓台,總算來到小魔女不同凡響的「魔窟」——沒花、沒樹、沒草?僅有的兩隻盆栽也已躺在盆底奄奄一息。
老天!她是來自苗疆的毒蠍子,會自動散發毒氣,蹂躪眾生嗎?
柳雩妮一方面驚歎李柔為惡的功力深厚,一方面安慰自己不要過分擔心,這小魔女壞歸壞,畢竟年歲尚小,加上一腦子漿糊,想鬥智玩手段,恐怕還不是她的對手。
深吸一口氣,她擺出一副有教無類,至高無上的神聖面孔,拾階走上樓宇。
「嗨,你來了?」木門在她剛要舉手敲下時霍地開啟,一名小丫頭怯生生的要她先在門外等一會兒。「我去稟告小姐該起床了。」
「什麼?」豈有此理!要她一大早來,自己卻窩在被子裡睡大頭覺。不長進的東西!「或者,我先去見老爺,問他該教些什麼東西?」
「不用了,老爺很忙的,連小姐想見他一面都很難。」
「哦。」那麼忙還能抽空生小孩,生了小孩又不肯多付出點時間給予關愛,這種父親簡直要不得。
「那夫人呢?」跟她談談也行。
「噓!」小丫頭見鬼似的趕忙摀住她的嘴。「在咱們府裡不准提『夫人』這兩個字。」
「為什麼?」
「因為沒有嘛。」
「沒有?」沒有夫人就是沒有娘嘍?李柔難不成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難怪她頑劣不堪,惡性深植,缺乏教導也缺乏關愛嘛。柳雩妮開始有點同情她了。
「總之,以後你就會明白了。」小丫頭匆匆掩上房門,留柳雩妮傻立在石階上,無聊地為那兩株死相奇慘的花兒哀悼。
「你現在可以進去了。」小丫頭探出頭來,原先可愛的笑容已被兩行新淌的淚水所取代。
柳雩妮本想問她怎麼回事,未及開口已聽見裡頭大呼小叫,接著一隻磁碗出其不意地飛了出來,僅差咫尺就擲中她的天靈蓋。
小丫頭嚇得兩片薄唇直打哆嗦,眼睛驚恐不安地望著柳雩妮。
「你先出去,我來就行了。」趕走小丫頭,她怒火填膺,雙掌一擊,緊握成拳,大步走入內堂。
「怎麼到現在才進來?」
一掀開低垂的紗縵,已見到正前方太師椅上坐沒坐相的壞小孩。
「我在問你話。」李柔沒教養地劈頭就問。
柳雩妮沒立即回應她,她注意到她手中拿著一隻權充教鞭用的籐條,正有一下沒一下,很具示威性地在桌面彈呀彈。她端著三分訝然,七分鄙夷的目光瞅著她此生第一個,大概也將是最後一個門生。
老實說,她長得滿清秀可人的,眉毛又彎又細,眼睛大而明亮,一方小口紅通通的,如果不是嘴角那抹惹人厭的傲氣,直一可算得上是一名小美女。
長年在市集叫賣營生的她,見多了三教九流的奇異份子,也不免被眼前這半大不小,滿臉桀騖難馴的富家千金打敗。
「喂,才一個晚上就變啞吧啦,柳雩妮?」李柔傲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非常不友善地走到她身旁。
「混帳,這三個字是你叫的嗎?」反正她今後的命運已注定是兩腳踩在陰溝裡,翻不了身了,隨便凶她兩句,出出鳥氣也好。「沒規矩!」
「你說什麼?」李柔舉起教鞭,怒火騰騰地朝柳雩妮的面門揮過來。
「想欺師滅祖?」沒想到,她手腳更快,鞭子沒來得及打上她的身,已被她搶在手心。
要狠?哼,本姑奶奶在市集混跡逞兇時,你還在地上捉泥巴吃呢。柳雩妮迅速從靴子裡抽出她用來切炊餅的小刀,赫地戳向一旁的茶几。
「你你你……你想幹麼?」李柔驚慌地跌在圓凳上。這一向只有她凶別人的份,幾時見過這真槍真刀相威喝。
「陪你玩兩招。」她抽出小刀,以長年分割炊餅的熟練手法,十分利落的在几案上畫下一隻棋盤,接著迅雷不及掩耳地割下李柔的袖擺,對分成四,四四一十六……共裁成兩堆三十二塊。一堆是三角形,一堆是四方形。
「這……這是……」李柔見她糟踏了自己的寶貝衣服,本欲大大發作一下,但礙於她手中那把銳利短刀,卻連一句難聽的話也不敢吭。
「圍棋會吧?」
李柔直著眼搖搖頭。「不會。」
「象棋呢?」
「也不會。」打出娘胎以來,她就忙著調皮搗蛋,府裡的奶娘、丫環見了她跟見了瘟疫沒兩樣,誰願意教她玩那東西。
「西瓜棋會玩吧?」也不會?「五子棋呢?」看她默不出聲,柳雩妮不覺大歎朽木難雕!「那你會什麼?」
「呃,騎馬打仗、一二三木頭人、捉迷藏,還有……」她會的玩意兒可多呢。
「就這些?」天!她不是朽木,乃糞土之牆是也。「多大年紀了你,八歲,九歲?這些年你都是怎麼混的?人家像你這般大小的孩子早就把千字文、三字經背得滾瓜爛熟了,不然至少也略懂琴棋書畫,而你卻還在玩騎馬打仗那種幼稚的遊戲?」大大劃下一個驚歎號後,她收刀入鞘,插入靴底,扭頭就往外走。
「站住!」李柔追上前,「你要去哪?」
「去找你老子認錯賠罪,請他另外派給我一個比較輕鬆愉快的工作嘍,不然還留下來陪你飽食終日,浪費生命?」她不配當小魔女,充其量只是個千金笨小姐。
「連你也認為我沒救了?」她語意裡竟露出哀怨。
「連我?你的意思是在之前已經有一大票人為你赴湯蹈火了?」她的心本來只涼了一半,現在差不多快冷成冰柱了。
「二十六個,沒有一個教滿一個月,最短的只有三天。」李柔眨著天真的大眼,據實以告。
柳雩妮倒抽一口氣上來,再狠狠的給它噴出來。「讓我來破紀錄如何?」
「你願意留下來教我?」從昨兒遭她痛打一頓之後,李柔就對她另眼看待了。厭膩了奴婢們的低聲下氣,唯唯諾諾,柳雩妮的悍戾、勁辣,反倒讓她覺得新奇有趣。除此之外,她舉手投足間,無意中流露出的嫵媚風流也是吸引她的原因之一從沒想過一個人生氣的時候也可以這麼美麗好看。
柳雩妮的確生得水靈秀致,圓燦的眼睛如秋月般皎潔澄澈,粉粉的臉蛋一生氣就飄來兩朵紅雲,襯得她白皙的肌膚益發嬌嫩可人。
她將來也要像她一樣。李柔未泯的童心裡,暗暗許下本年度最大的心願。
「教你什麼?欺負善良、凌辱弱小、為非作歹?」柳雩妮嘲弄地揚起唇角,順便翻兩粒白眼讓她見識見識。「等第二十八個老師來的時候,你可以很自豪的告訴他,最快一個被你打敗的,僅僅維持了一個半時辰。再見。」
「別走!」李柔慌張地堵住大門,「我爹他公務很忙,他不會見你的。」
「那我就去找你娘。」
「我沒有娘,我娘在我出生後不久就死了。」李柔的臉色倏然黯斂。
對哦,她怎麼忘了小丫頭提過李府沒有夫人這檔子事。柳雩妮善良的心被沉篤地撞擊了一下,同情心又開始亂冒一通。
她沉吟了會兒才道:「好吧。要我教你可以,不過咱們可得把醜話說在前頭。第一、每日辰時一刻,到已時三刻為修課時間,你必須尊我為師,態度要恭謹,學習要認真,尤其不准攜帶違禁品到課堂上,例如這個。」她把籐條往她臉面一點,順勢丟到窗台外。「第二、對待府裡傭僕要有節有制,不可以動輒打罵,務必使自己表現得像個大家閨秀。第三、去跟你爹說,我要求提高每月薪俸為三兩五十文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