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有事?」李豫沒起身相迎,嚴格說來,他兩人並非初次見面,早在年少時,他已多次隨同父兄到卓府拜訪過數次。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談談心?」卓家蓉身穿質柔華麗的冷湘衫裙,臉上施以薄薄的脂粉,一看便知是出身嬌貴的富家千金。
她輕盈曼巧地,每一舉手投足都是那麼優雅高貴,移步至方桌旁,嫌圓凳不乾淨,用手絹撣了撣才坐下。
瞧桌上堆放了雜亂的吃食和幾盅空的酒罐,乃問:「還在為那小丫環心煩?」
李豫不置可否,兀自又斟滿一大杯酒。
「別喝了,李大哥。」卓家蓉適時伸出手,按住他欲端起酒杯的手。「舉杯澆愁愁更愁呀。」
李豫的手背因她的碰觸,有一剎那僵硬如枯木。
「很抱歉,我要辜負你的心意了。」說著,他不露痕跡的把手從她掌心抽了回來。
「對我,你永遠不必說抱歉。」她臉上略略地一紅,隨即又恢復一貫的驕矜。「告訴我,你是真的愛她,抑或只是一時的迷戀?」
「我不需要對任何人陳述我的情感。」李豫根本不在乎拒她於千里之外,她的傾心戀慕,只是徒增他的困擾而已。
「我只是想知道,我是否還有一絲希望。」她在他的軒眉晶瞳中發現了教人心碎的冷漠。這曾是一張她日夜思念,魂縈夢牽的俊逸臉龐,而今卻是憔悴滿盈。幾時他才肯為她歡笑為她傷悲?
「回去歇息吧。」他歎歎氣,又啜了一口酒。
「你送我回房。」她哽咽地要求。
李豫沒法拒絕,她幽幽一泓秋水泛出瑩瑩閃光,是乞憐也是一種要脅。
「走吧。」他率先走出長恨樓,朝廊外走去。
「謝謝你。」卓家蓉稍稍止住了傷懷,快步追上他,毫不避嫌地挽住他的臂膀,「走慢點。」
長廊的另一頭,走來剛剛被李老夫人召過去耳提面命外加訓誡一番的柳雩妮。
三人狹路相逢,各自愕然地怔在原地。
第七章
「卓姑娘。」柳雩妮慢條斯理地欠身行禮,卻是五內如焚。卓家蓉連晚上都刻意打扮得這麼艷光四射?讓她不由得嘲諷自己,你果然一點希望也沒有。
「是雩妮啊?」她在意到柳雩妮兩頰下淌著未干的淚珠。聰明的女人懂得在不同的時刻裝出適當的情緒反應。卓家蓉親切地笑了笑,「這麼晚了還沒睡,還在忙?」她體恤的關心柳雩妮,手仍緊挽著李豫,口氣完全像個女主人。
「是啊,」柳雩妮瞄了一下李豫,故作戲謔的說:「咱們當下人的,每天總有忙不完的雜事。」
「怎麼會呢?」卓家蓉吃驚的望著木然如霜的李豫,復又轉頭安慰柳雩妮,「我明兒去跟老夫人說,免了你的粗活,你索性……就來伺候我好了。」
「嗄?可,我是李府的丫環呀。」去伺候她?那成了什麼?
「沒關係,老夫人疼我,我去跟她說,她準會答應的。」
「雩妮的事不勞你費心,我自有安排。」李豫總算打開金口,為她解圍。
「伺候我只是個借口,」卓家蓉解釋著,「我是不想她太辛苦,你知道伯父伯母對她有多麼排斥。」
「夠了!」有些話他不想讓雩妮知道,她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
「謝謝卓姑娘的好意,我想先回房休息了。」柳雩妮什麼都不想再聽了,她受夠了。強顏歡笑地朝他兩人頷首,然後在淚水淌下以前,飛快奔日臥房。
關起房門,把身體給縮在柔軟的床榻上,她拚命的說服自己一切都將過去。
幾天幾夜沒好好睡上一覺,她累極了,腦子卻一再出現李老夫人警告和威嚇的語句,教她痛苦得無法闔眼。一直到東方漸露魚肚白,聽見門外響起低沉的笛音,才混沌入夢。
夢中有個綺麗迷濛的世界,鳥語花香,落英繽紛,沒有旁人橫加干擾,只有幽幽不絕於耳的樂音陪伴著她和他。 !怎麼又是,不不不,她的夢裡不要有他!
猛地睜開雙眼,回頭竟已斜掛天際,艱難的一天又過去了。
「醒了?」他的聲音充滿柔情,溫暖地自耳畔傳來。
不要見他。柳雩妮連話也不跟他說,翻了個身,重新閉上眼睛返回夢境,奈何夢裡還有一個他,真是陰魂不散。
「醒了就起來吃點東西。」他捺著性子好言相勸,見她不動,復伸手撩她的長髮。
「填飽了肚子好幹活?」憶起昨晚卓家蓉的那一番話,柳雩妮就有滿腔的憤懣。這就是他無論如何要她回吟風別院的原因!言而無信的臭男人!
明眸忿忿地掃他一眼,忽瞟見他手中一管紫竹笛子,昨夜裊裊不絕於耳的古曲,莫非就是他吹的?
「你一夜沒睡?」她的心疼大過驚異。
「我想守著晨曦,守著你。」他彎身抱起柳雩妮,纏綿地舐吮她的唇。
「不要碰我!」她急著別過俏臉,欲嘔的反感令她整個腸胃一陣翻騰。「你那位千金大美人走了?極度無聊又來找我填補空缺?你真濫情得叫人噁心!」
「妄斷一個人的心性是不道德的。」他是濫情,但只對她一個人。遇到她以後,他就在酒肆歌樓消聲匿跡了,這樣的用心,還不能夠感動她?
「眼見為憑。三更半夜還攜手同游,這又做何解釋?」
「我不浪費唇舌在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身上。」托起她的下巴,將她的俏臉扳向自己。「告訴我,昨晚我爹娘對你說了什麼?」
「說……」她嚥了口唾沫,苦澀地牽起嘴角。「放了我吧,我身份卑賤,無權無勢,我……愛不起你。」
李豫吻住她盈眶的淚。「我會給你權勢和身份,讓你死心塌地愛我一生一世。」
「很抱歉,我沒有信賴你的勇氣。」橫亙在眼前的阻礙太多,父母之令尤其難違。她縱然有委曲求全的心,李家仍不會給她一席棲身之地。
「會的,請給我時間。」
「沒有時間了,」柳雩妮淒然一笑。「老夫人已經把我另許他人了。」
「誰?」李豫驀地驚問。
「杜秀才。」柳雩妮的語調很平靜。「我已經答應了。」
「不!」這聲厲吼恍如石破天驚,震懾了整個吟風別院。「你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
「為什麼不可以?」比大小聲嗎,誰怕誰?柳雩妮卯起來扯開嗓門跟他對吼。「杜秀才論人品、相貌,雖不是萬中選丁但也差強人意,跟著他我起碼不必為了三餐溫飽讓人呼來喚去,頤指氣使。」
「現在誰還敢對你頤指氣使?」在別院裡誰都知道她是他的新寵,連趙嬤嬤、張大姐她們對她都格外恭謹了。
「你是真不知,還是故意裝糊塗?」
「把話說明白。」李豫的確不清楚娘昨兒突然召見她都談了些什麼。
柳雩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娘說你和卓姑娘即將成親,希望我體諒她老人家的苦心,不要妨礙了你們的好事。」
這樣的內容不算「頤指氣使」,她必然經過了一番修辭。
「難為你了。」李豫用力將她緊緊嵌入胸前,讓她傾聽他狂烈的心跳。柳雩妮略一掙扎便知她只是蜻蜓撼樹白費力氣而已,只得頹然地由著他去。他的心跳得很快,這股原始的陽剛之氣攪亂了她好不容易撫平的心緒。
「不賴嘛,你居然懂得我的難處。」偎在他懷裡,非但不覺得舒心歡暢,反而痛苦難當。之前他先和那個叫卓家蓉的卿卿我我,現在又迫不及待地來招惹她。李柔所言不實,他根本是個用情不專的浪蕩子。
「起來。」他柔聲道:「把東西收拾收拾。」
「去哪?」要她包袱款款回去吃自己嗎?
「長恨樓。」
* * *
是日夜裡,柳雩妮在眾人一陣訝然中住進了長恨樓。
這棟空蕩了八年的豪華樓宇,在李豫的要求下,一夜之間給裝點得綵燈似海,花團錦簇。
李豫不但叫人送來六大箱金銀首飾,並新買了六名丫環,以服侍柳雩妮的生活起居,三餐飲食。
所有的排場開銷,完全以一個女主人的需要做打量和安排,當卓家蓉和李家兩老聽到這消息時震驚非常。
「嘖嘖嘖!」李柔從窗外偷偷的摸進來,抓著箱子裡那滿得快溘出來的珠寶當玩具似的把弄著。「奶奶要是看到這一切,包準氣得口吐白沫,七孔冒煙。」
「你喜歡的話,就統統拿回去。」柳雩妮脫了外衣,走進堂內,氤氳的水氣立刻包裡了她整個人。
「還在跟爹嘔氣?」李柔毫不避諱地跟了進去。「別這樣,為了你,爹連長恨樓的名字都給改了叫『雩園』,有人已經開始來跟你巴結示好了,瞧!」她晃了晃手中一隻翠玉瓶子。
「誰給的?」那瓶子圓潤剔透,想是價值不菲。
「誰給得起這麼名貴的禮物?當然是那個……」李柔調皮地佯裝成木頭人,目光呆滯,臉部僵硬。
「卓家蓉?」只有她那個冰山美人才會有一張傲慢美麗的木頭臉。「她已不得找個名目把我關進牢裡而後快,怎麼可能送東西來給我?」無事獻殷向,非奸即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