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員工看見凌雲到來,只是禮貌的打個招呼,立刻又埋首於工作,個個神情緊張,都為即將來到的特展忙得昏頭轉向,那種緊繃的氣氛,簡直像是即將面臨大戰的軍隊。
娃娃左顧右盼了一會兒,看見幾個曾經在視訊會議見過的主管,那幾個人瞧見她,神情都有些錯愕,像是沒有預料到,凌雲竟會帶著她來倫敦。
其中有一個,原本捧著滿懷的東西,看見她的時候,還立刻嚇得鬆手,文件啦、目錄啦、海報啦,瞬間掉了一地。
至於那個講究排場的貝理,則是獨自關在一個房間裡,比凌雲這個老闆還要大牌。他坐在黑檀木桌後頭,身旁還有兩個僕人,仔細伺候著他。
聽見開門的聲音,貝理連頭也不抬,手上正握著沾墨的鵝毛筆,簽署一份文件。
「終於到了嗎?太好了!」他把文件交給左邊那個僕人,右手伸了出去,接下熱騰騰的咖啡。「你來看看,我剛剛爭取到不錯的條件,哈洛斯那邊說了,只要我們──」看見娃娃的時候,他也傻住了。
凌雲拒絕了僕人送上的咖啡,拿起那份文件審閱,金邊眼鏡後的目光一改平日的溫和,專注得有些嚴厲。
「他們答應在下次樓層規劃時,給我們更大坪數的賣場?」他問。
貝理僵硬的點頭,藍色的眼珠子還是盯著娃娃不放。
這幾年來的「訓練」,讓她早已習慣男人的視線,她優雅的坐下,眨著漂亮的眼兒,保持最甜美的微笑。
「你怎麼把她帶來了?」貝理終於開口發問。
「她是我的特別助理。」
「我知道,她常在視訊會議時打瞌睡。」他清清喉嚨,改用中文說話。「小姐,你不該來這裡的。」他對著娃娃猛搖頭。
「你可以用英文說話,我聽得懂。」比較起來,貝理那一口腔調濃重的中文,反而更讓人聽得一頭霧水。「請問,你是不滿意我的工作能力?」她單刀直入的問。
是不是她愛打瞌睡的形象深植人心,所以總部的員工們,全都認為她工作不力?但是,那也不能怪她啊,倫敦跟台北有時差,凌雲堅持每晚都在三更半夜開會,誰受得了?
「沒有。」貝理誇張的歎了一口氣。「我不滿意的是你的性別。」他指控的說道。
「噢,」她把尾音拖得長長的。「你不喜歡女人嗎?」她用一種恍然大悟的表情,先看看金髮碧眼的貝理,再調轉視線,注視著凌雲──
唔上這兩個男人,他們會不會──
貝理推翻她的猜想。
「當然不是,我愛她們。」他立刻反駁,擱下手裡的瓷杯。「我的意思是,這裡的情況有些棘手,你又跑來攪和,只會拖累凌雲。」
因為凌雲的性格使然,「福爾摩沙」做起生意雖然正派,卻也強硬得很,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容不下任何轉圜的餘地,要是有人惡意挑釁,他反倒更樂於接受挑戰。
對手們在檯面上勝不了他,於是就轉為在檯面下動手腳,這陣子公司裡收到的威脅信,簡直多到可以拿出去賣了,裡頭的用詞,一封比一封狠毒。
既然台灣會出事,倫敦一定就更危險,凌雲自己前來,就已經夠冒險了,現在連這個嬌滴滴的小女人都帶來,難道是想讓她成為靶子嗎?
貝理愈想愈不明白,只能自顧自的搖頭,不敢相信從來冷靜自製的凌雲,竟也會被愛情沖昏頭。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小女人的美麗,的確讓人眼睛一亮,即使不說話,只是站在那兒,就已讓人賞心悅目。他瞇起藍眸,打量那嬌小的身影,不由得佩服凌雲的眼光絕佳。
幾乎每個西方男人,都對東方女人有特別的幻想,貝理也不例外,他總覺得她們個個都溫柔婉約,笑得好羞怯,特別惹人憐愛──
如今,「溫柔婉約」的娃娃,正捏緊了拳頭,考慮要不要走上來,當場賞他一個過肩摔。
這個男人剛剛說了什麼?!她會拖累凌雲?拜託,誰拖累誰還不知道呢!要不是靠她,這顆繡花枕頭肯定老早就被人綁走了!
凌雲坐在旁邊,一手撐著下顎,視線老早就從文件上挪開,正在欣賞那張小臉上變換萬千的可愛表情。
「露一手給他看看。」他提議道。
「為什麼?」
「我不希望你蒙受委屈。」他說得理所當然,輕易猜出她的想法,知道貝理的說法,肯定讓她覺得氣憤難平。「他說不定會告訴所有人,你在拖累我。」他特別強調那兩個字。
「算了。」她慢慢的吐出這兩個字,捏緊拳頭,抗拒這個誘人的提議。「我想要保密。」凌雲知道了,向剛也知道了,愈來愈多人知道她的秘密了,她實在擔心,事情能隱瞞到什麼時候。
貝理聽得一頭霧水,卻沒有多問,只當他們說的,是情人間的私房話。他抽出口袋的手絹,輕揮了幾下,一個僕人恭敬的上前,等候他指示。
「去買機票,訂最近的一班飛機,立刻送她回台灣去。」他希望她馬上離開,不要逗留,免得讓那些潛藏在暗處,心懷不軌的傢伙發現後,會把歪腦筋動到她身上。
只是,這個充滿「善意」的決定,卻讓娃娃倒抽一口氣,像是接到挑戰書般,氣憤得頭頂冒煙。
這個英國男人,居然要她再搭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回去?在她剛到倫敦的現在?在她還沒到達下榻處、還沒有做徹底保養,滋潤因為長途旅行而乾燥的皮膚的現在?
休想!
一看見那雙眼兒噴出怒火,經驗豐富的凌雲立刻閃避,迅速尋找掩護。
毫不猶豫的,娃娃站定腳步,起腳就是一個側踢。距離她身旁一公尺左右,那個精緻古典的檯燈首先遭殃,凌空飛了出去,接著她又踮步轉身,在貝理與僕人們驚愕的注視下,踹飛另一旁的骨瓷花瓶。
嘩啦嘩啦!
檯燈跟花瓶,全飛到房間的另一頭。檯燈摔得七零八落,燈罩與燈柱當場分屍,至於花瓶則是碎得很徹底,瓷片散得到處都是。
兩個僕人全身僵硬,一動也不動的呆在原地,他們雙眼發直、嘴兒半開,大受打擊的看著那些碎片,像是忘了要呼吸。
貝理的臉色變得比雪還白,那雙藍如汪洋的眼珠子,先是看著滿地的碎片,接著慢慢的轉向娃娃,然後,再轉回那些碎片上,他的動作緩慢得像電力即將耗盡的機器人。
一會兒之後,他的身體劇烈顫抖,嘴裡發出一聲乾嚎,儀態全失的撲向那些碎片。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嗚嗚嗚──」他淚眼汪汪的哭叫,雙手捧著碎片,蹲在地上開始玩拼圖。
「看清楚了嗎?還是需要我再示範一次?」娃娃雙手撫平裙子上的些許縐痕,又恢復成「溫柔婉約」的小女人。「放心,我不會拖累任何人的。」她強調著。
「嗚嗚──」
貝理還在哭,根本不想理她。他用顫抖的手收集碎片,眼淚亂噴,嘴裡還喃喃自語,不斷跟祖宗八代道歉。
「我想,無論你現在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了。」躲在厚重窗簾後的凌雲,慢條斯理的走出來。他坐回原來的位子,拿起電話,準備聯絡在會場佈置的員工們,探問最新的進度。
「啊?」
他對她微笑。
「你剛剛踢破的那個花瓶,是他的傳家之寶。」
第六章
他們下榻的地方,是在哈洛斯百貨幾條街外的飯店。
這間飯店是七層樓高的褐紅色磚造建築,雅致幽靜,沒有半點豪華的氣息,從外觀看來,簡直像是某間私人公寓。
直到進入飯店,娃娃才覺得眼睛一亮。
不同於外表的樸素,裡頭的裝潢顯得金碧輝煌,地上鋪著紅色絲絨的地毯,通往二樓大廳的,是寬敞的白色大理石扶梯。服務生面帶微笑,無聲無息的走動,體貼的提供服務。
飯店內的奢華氣氛,讓娃娃咋舌不已,各種華麗的擺設,讓她眼花撩亂。當服務生領著他們,走進準備好的房間時,她更是訝異得猛眨眼睛。
「『我們』要住在這裡?」她回過頭,懷疑的看著凌雲,他卻若無其事的拉開領帶,順手解開櫬衫上的扣子。
「沒錯。」他垂下眼睫,遮掩眸裡的笑意。
娃娃先揉揉眼睛,在房內繞了一圈,走進臥房察看擺設,花了幾分鐘確定自己的猜測。最後,她「調查」完畢,咚咚咚的衝回客廳,小手插在腰間,氣惱的看著他。
「這間可是蜜月套房啊!」她歎了一口氣,懷疑是貝理傷心過度,所以訂錯房間,竟讓他們住進蜜月套房裡。
房內充滿浪漫的氣氛,粉紅色的玫瑰擺滿每一個角落,臥房內的那張大床,鋪著軟軟的粉紅色的絲綢,床上還有著心形抱枕,跟一張用緞帶綁著,敬祝新婚愉快的精美卡片。
這間蜜月套房大得很,除了臥室,還有客廳與起居室,客廳裡甚至還有壁爐。因為時值夏季,壁爐裡沒有跳躍的火焰,而是擱著一束玫瑰,當作是裝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