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還有——」她停了下,嬌羞道。「我愛你,就這樣。」
「嗯。」他淡應,掛斷手機,回到窗口,習慣性的正要點上一根煙,想想又丟開煙盒,不因為方纔的叮嚀,而是想起了多年前那張顰著秀眉,憂心不已的嬌顏。
胸口一緊,他閉上了眼,太多過往回憶,如關不住的潮水,一一湧回腦海。
一直到現在,他都還清楚記得,在他提出離婚要求時,妻子心碎欲絕的表情。當初,為了嫁給他,她義無反顧的拋捨了一切,對她而言,他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可是他卻殘忍的粉碎了她的世界,他完全能夠想像,她會有多怨恨他。
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他必須這麼做,長痛不如短痛,跟著他,她只會更苦,或許她可以忍,但是他卻沒有辦法不在乎!
可悲又可笑的是,他們在高二那年的暑假相逢,在大一那年的暑假相戀,大二那年的暑假結婚,同時,也在大三那年的暑假各奔東西,似乎,他們的故事轉捩點總在夏天,在夏天開始,也由夏天結束,結婚紀念日成了離婚紀念日。
最諷刺的是,結婚證書上兩個證人的名字,和離婚協議書都還是同一個!
「耿凡羿,你記不記得自己當初承諾過什麼?你以為,我為什麼會不計後果的幫你?因為我看到了你不計後果想和她在一起的決心!我以為若嫦跟著你,你會讓她幸福,可是現在呢?請你告訴我,你的義無反顧呢?你當時的勇氣呢?到哪裡去了?!你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因為活在編織的夢想中很美,可是一旦走入現實,那殘酷的打擊,卻不是你能夠想像的!現在的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裡,你要我怎麼面對她?她的人生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可能性,因為珍惜她,所以我放手,你懂了嗎?」
這是當年,他與裴季耘的爭執,同樣是男人,他想,裴季耘懂他心情的,所以,同時成了他結婚與離婚的見證人。
那張淚水掉得幾乎看不清自己簽名的面容,是他對她最後的記憶,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但是他深信,裴季耘會為她做最好的安排,再怎麼說,她都還是杜家的大小姐,累了、倦了,父母的懷抱,總會收容,這點他並不懷疑。
與她離婚的第一年,他下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每天藉由無止盡的工作與忙碌,讓自己累到一倒床便昏死過去,存心使腦子麻木到沒辦法思考任何事,否則,無止盡的自責、痛苦,便會先將他給逼瘋。
退伍之後,他利用手邊有限的存款,嘗試自己創業,想起她說過,最大的夢想是替心愛的人做衣服,他連考慮也沒有,就往成衣業發展。
從只有一間十五坪大的工作室,一支電話,一張辦公桌,一名員工開始做起,每天東奔西跑,不停的拜訪客戶,前三個月,完全接不到一筆訂單,他幾乎要撐不下去,但總有個不服輸的意念撐持著他,無論如何,他不能失敗!
為了現實,他失去了最愛的妻子,失去了他的婚姻,無論如何,這一回,他無論如何都要挑戰現實,而且非成功不可!
因為這樣一股意念,他接到了生平第一筆訂單,為數不多,卻足夠讓他一步一腳印的做出口碑,走到如今的局面。
現在,他站在台灣成衣界執牛耳的地位,擁有上千坪的公司及手下以萬計的員工,分佈南北的子公司不計其數,他曾經向自己發過誓,有一天要站在世界的最頂端笑看一切,如今,他辦到了,只不過當財富以驚人速度不斷往上攀升的同時,他只覺得靈魂好空虛,好茫然——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玉宇瓊樓,高處不勝寒。
那樣的心情,或許就像現在的他吧!
在擁有財富的現在,他反而質疑起,當初為何堅持要成功?每天品嚐珍饉美味,心中最留戀的卻是與妻子牽手吃路邊攤,笑鬧著共同暍一杯廉價紅茶的日子,什麼都沒有,但起碼,心是充實的。
生命中最美好的中秋節,反而是在他一無所有的那一年,妻子纖細的手,為他剝著文旦,沒有太豐盛的食物,卻有兩顆密密相依的心。
而今,擁有了全世界的財富又如何呢?中秋佳節,人家是月圓人圓,可是他呢?大集團的總裁只能獨自品嚐孤寂滋味,深刻思念的人再也挽不回,反而不如一般小家庭,能夠全家圍在一起,賞賞月,吃頓溫馨的晚飯——這就是成功的代價嗎?
他想起了那則古老的奔月傳說。
未成名之前的后羿,不也與嫦娥過著平凡恩愛的夫妻生活嗎?只不過功成名就後的后羿,因追逐權勢而迷失了心性,變得再也無法安於平凡,才會讓嫦娥選擇了獨自吞下長生不老藥,遠遠離開心愛的夫婿,飛往終年寂寞的廣寒宮,從此不問人間流年。
若嫦當年離開他時的心情,是不是也和嫦娥一樣?那是怎樣的萬念俱灰,才能做到拋捨一切、遠離全心深愛的丈夫?而后羿的悔不當初,是否一如現在的他?
明明有了千百年的借鏡,他卻還重蹈后羿悲哀的覆轍,真傻呀你,耿凡羿!
多少個夜裡,他反覆不斷的問著自己,當初為何要拘泥於名利?為何不多聽聽她心裡的需求?為何不早認清,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麼?為何不早點明白,就算沒有一切,只要還有她,都還來得及去努力;可是得到一切,若是失去她,生命中最真誠的快樂卻是怎麼也換不回來的!
偏偏,他領悟得太晚,失去了生命中的嫦娥,這一生,他都只能淒涼落寞地過著沒有嫦娥的中秋節,這是報應,是他該嘗一輩子的苦果。
離開機場,黑色轎車平穩地滑入往來車潮之中,位於後座的女子取下太陽眼鏡,目光移向窗外久違的景致,美眸不經意地流洩一絲感傷。
由於車內的沉默持續過久,她終於轉回視線,有趣地打量身旁過度沉默的男人。
不堪被人以眼神騷擾,與她同款墨鏡之下,濃黑的眉皺了下。「看什麼?」
「宇耕,你似乎對我回台灣的決定相當不以為然?」
裴宇耕淡哼了聲,連回答都不層,可見比她所以為的「不以為然」還要更「不以為然」。
「用鼻孔哼人是相當不禮貌的行為,你國小老師沒教過你嗎?」
「那就別淨做讓我不屑的事。」他懶懶地回道。
「我哪有?我在幫你的事業拓展版圖耶,這麼好的『賢內肋』你還嫌。」
「這種話只能騙騙外人。」他丟去一眼,神色極度輕視。「還不是因為海外新聞報導他極有可能結婚的消息,那天起你就心神不寧,再也待不住了。」不是他要瞧不起女人,瞧瞧當初被拋棄時,她那一副快活不下去的鬼樣子,說白了,那一年婚姻,只換來她滿心的傷痕纍纍,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居然還看不開,放不下前夫,實在沒志氣到了極點。
「你不懂。你們看到的,都只是表面,雖然這段婚姻傷我很重,但是也曾有過無數的甜蜜與快樂,那是你們無法理解的。」
所以呢?他摘下墨鏡,嘲弄地問:「想挽回?」
杜若嫦苦笑,搖頭。早在七年前就失去了,怎麼挽回?
「要笑就笑,不然就哭,不要給我用想哭的表情笑,看了礙眼。」他不耐地皺眉。「到底要不要?等你一句話。」
這回,她笑了,很真心的笑。「謝謝你,但是真的不用了。」
雖然她這名義上的未婚夫態度一向冷漠,說話也不太好聽,但是她能感受到他的好意,只要她點個頭,他就算把世界都翻過來,不擇手段都會讓耿凡羿再次回到她身邊。
但,不是任何事,都有機會再來一遍的,就算可以重來,也不會是原來的感覺了,破鏡再怎麼補,還是會有裂痕。
她反問:「那你呢?又為什麼回來?別說陪我,這種話也只能騙騙外人。」
接著,是冗長的一陣沉默,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時——
「和你一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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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行李之後,本該泡個熱水澡,好好休息一番,但是她以久未回台灣為由,想一個人四處走走,拒絕了裴宇耕派司機接送的好意。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又來到這個地方。
以前,這裡是小小的窄巷,環境狹陋而雜亂,偶有幾隻流浪狗,餓過頭見人都會亂咬,每次經過都要提心吊膽,走到盡頭,是一棟老舊公寓……
她搜索著腦海深處的陳舊記憶,順著心念走來,濕暗的小巷子不見了,小石子路鋪成水泥地,參差不齊的老舊房子,也成了一棟美輪美奐的高級住宅,曾幾何時,這裡發展成了繁榮商圈,寸土寸金,不再是當年那個不起眼的小住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