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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惜奴

  東方傑心頭一個顫動,若非早已知道她是人,否則他真會當她是天上降下的仙子,能輕易透視人心。

  心裡雖如此想,但他嘴巴就是要說些刻薄的話,他說:「我不得不佩服你,你實在是很會察言觀色。」

  她微微一顫,輕聲說:「我想這可不是恭維的話。」

  「恭維的話,多的是人對你說,我想,也不差我一個。」

  她秋水般的眼眸睜得好大,有些難以置信的望著他。眨也不眨,眸裡的色澤漸漸灰暗了,頭緩緩垂了下來,聲音冷冷的揚了揚起來,「不知三少爺找我有什麼事?」

  「難道你會不知道?」他說,有些輕簿之味。

  路小瑤悶歎,「三少爺,你別當我會察言觀色,什麼事都知道。」語畢眼眶不由得浮上一層霧氣。

  他一怔,想自己是過分挑剔了,但隨即轉念又想,自己千萬不能同其他人一樣,被她楚楚可憐的外表所蒙蔽,他來找她的目的即是為了撕開她這張偽善的面具。

  「省省你的眼淚,那對我是毫無作用的。」他硬著心,又說:「我記得你來府裡的頭一天,可是渾身的傲骨。」他深深看著她,「我想那應該才是真正的你,何況你只是暫居於此,不需要花太多心思來討好府裡的每一個人。」

  她吸吸氣,不做任何辯駁。

  「告訴我,你究竟有何目的?」東方傑又說。

  路小瑤怔了怔,不解的望著他。

  「你大可在降芸軒內舒舒服服過你的日子,安安分分的等待傅正賢來迎你回府。」

  聞言後她明白了,他認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

  「他們有求於我,我幫助他們,如此而已。」她簡單的說:「倘若三少爺認為不妥,我……我會管束自己,教自己安安分分的。」最後兩句話,她一字一字說得清楚有力。

  她那身傲骨顯得神聖不容褻澶,更突顯出他的多疑,一時間,東方傑竟無言以對,接著就見她轉身便要離去。

  「等等!他迅速阻攔她的去路,「我還有事要問你。」

  她挺直了背脊,吸吸氣,才抬頭看著他。

  「為什麼要給水靈看那些荒誕不經的志怪小說?」

  「她有興趣,而我又正好有那些書,如此而已。」

  「哈!說得輕鬆,」他很快的說:「如果你真懂得察言觀色,就該看出我那寶貝妹妹怪異得很,是不為禮法所拘的人,什麼傳統規範、什麼道德禮教、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能不死等等的大道理,在她眼裡全是迂腐不智,水靈可說是處於正邪兩邊邊緣之人,我處心積慮想讓她做個正常人,你卻輕而易舉讓她變成不折不扣的小魔鬼。」

  路小瑤詫異的望著他,接著失笑了。

  「我是很認真在看待這件事。」他馬上表示不滿。

  她立即收笑,抿抿唇,「我以為那只是幾本書罷了,你卻說得像是洪水猛獸,簡直成了大逆不道。」

  「我是認為那些書籍不適合她閱讀。」東方傑說。

  她看著他,沉思片刻:「如果我早先知道水靈閱讀書籍得先經過你的批准,我就不會自討沒趣了;又或者你能委婉的表達不滿,我或許也能接受,但是,現在我深深的感覺到,有問題的不是那些書,也不在水靈,而是——路小瑤,你不滿的是我這個人。」

  他一怔,眼神飄忽不定,心虛的說:「我針對事,是針對人你太多心了。」

  「我希望我是多心,但是你的眼神已經告訴了我,我沒有。」她憋著氣,呢噥的說:「我早警惕自己千百回,莫管是非、莫理閒事,我明白自個兒的出身,今日棲身於此是暫居,是避難,是……遮醜,我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擾了府中上上下下,惱了三少爺生氣,但我……」

  她吸吸氣,眉心深鎖,一會兒,才幽幽的說:「但我就是攔不住自己,無法教自己對眼前的求助聲視而不見。那癱人眼中的絕望,那花匠殷切的討教聲,那些不識字的人的思鄉心情,以及水靈如獲至寶的歡笑聲,和夫人惡疾纏身的病容,我……我就是無法教自己視而不見,我就是狠不下心來拒絕他們。」

  她壓抑著,但兜在眼眶的淚水還是不爭氣的滾落下來。

  他一怔,胸口隱隱作痛,不由自主地伸手為她拭淚,但這突如其來的碰觸卻使她悚然吃驚,立即轉身趕忙抹去臉上的淚。

  「你……」

  「從今以後,我會好好管住自己,不給三少爺添任何麻煩的。」路小瑤搶先說道,然後便轉身跑了去。

  望著路小瑤傷心纖弱的身影,東方傑深覺懊悔了,猶如做了一件極殘忍的事,他想彌補,但是降芸軒卻從此大門深鎖。

  這時路小瑤住進東方家,剛巧一個月。

  路小瑤果然說到做到,將自己深深的關在屋中,東方傑再也沒見過她的身影,也不再從人口中得得知有關她的事,她就如空氣般,雖然活生生是存在的,卻看不見也摸不著,這一來他反而悵然若有所失,總不經意的把她想起,她那雙似秋水還清的眼眸,忽兒明澈,忽兒哀戚,無不撩撥他的心弦,然而想到了她,就想到自己的苛責有多差勁。

  有一回,他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降芸軒,抬頭一看,那朱漆大門依然深鎖著,但不知裡頭的人兒可否安好,想著想著就兀自發愣起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空中突然響起一陣清脆的弦音,他驀地醒來,想探尋聲響之源卻已歇止,東方傑恍惚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然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琴音突然劃破天際。

  東方傑渾身一震,好似心胸豁然開朗,撫琴者急急撥弄琴弦,猶如萬馬奔騰、大浪拍岸,氣勢磅薄令人激賞,瞬間又是急轉直下,儘是纏綿仰側、哀怨動人,如泣如訴令人醉心,而他的心就這樣隨之上山、隨下海,隨之悲、隨之喜,正覺陶陶然之際,琴聲卻於此時乍然歇止。

  他靜候片刻,但琴聲也渺,他激昂的思緒卻無法就此平息,急忙起身四尋撫琴者,然而除了鳥聲蟬鳴以及風兒吹動樹梢的聲息外無別蹤影,他頓覺悵然時,卻從那靠牆的小竹窗裡飄來一聲女子的歎息聲。

  他精神為之一震,雖知偷窺有違禮教,但卻不由自主地傾身向竹窗裡看去,但一片濃密的竹林阻礙了他的視線,隱約見得一片白茫恍若女子的身影,又聽得一聲歎息,那聲音便幽幽的揚了起來:

  人生血是有情慶,此恨不關風與月。

  癡,是對感情最深的執著,古人道:「情必近於癡而始真」,東方傑想空閨女子對於情必有一番深刻體驗,才會有此感觸,接著又聽她隨即又道: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鋒貴殉夫,捨生亦如此。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特別是末兩句「波瀾誓不起,妾心古古井水」,她道來尤為情真,好一位情深意切的堅貞女子,倒不知是誰有此福分,為她傾心所戀?東方傑不禁為之傾羨了。

  然後她繼續以愁怨無限的聲音淒歎:

  滿地黃花堆積,

  憔悴損,

  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

  獨血怎生得黑

  拾桐更兼細雨。

  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

  怎一個愁字了得!

  她幽幽一歎,又復道:「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那聲音聽來哀怨動人,無限感傷,東方傑微微一震,想她情郎怎又負了她呢?正想著,那頭就傳來另一女子的聲音:「路姑娘,馥郁院那兒又遣人來問,姑娘身子可好了些?」。

  此刻牆外的的東方傑大吃一驚,困惑頓解,原來撫琴吟詩者即是路小瑤,也許他早該想到。

  「紫鵑。」路小瑤輕喃,「就回了他們,說小瑤感激夫人的關心,但身子的病日夜反覆,又恐染了其他人,所以深居內院好生自行調養,請夫人勿需擔心。」

  「是!」紫鵑應著,又說:「路姑娘,晌午太陽正艷,還是進屋裡歇歇吧!」

  路小瑤沉默了一會兒才應了聲好,剛站起身,古琴競應聲墜地,琴音悶響了起來,紫鵑驚呼一聲,迅速彎身拾起,不住探查:「糟糕,斷了兩根弦柱,斷了兩根弦柱,恐怕修不了得廢了。」

  路小瑤低吟一聲,淡淡的說:「罷了,罷了!枉費它跟了我十年,今日卻毀於我手,想是它也知道主子的日子已不久了吧!」

  「路姑娘。」紫鵑忙喊。

  「放著吧!」路小瑤不理會,自顧自的說:「既然它墜落此地,想是它甘願棲身於此改日我拿了鋤再葬了它吧!」她逕自取過古琴置於地上。

  接著,主僕兩一前一後離開了竹林。

  東方傑一直佇立在牆外,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也奇怪自己竟會為了她的哀、怨、悲、淒的,都是傅正賢呀!

  傅正賢呀傅正賢,究竟你是何德何能,能獲路小瑤的一片傾心,至死不侮?東方傑不由得撫額失笑,為那嫉妒之心情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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