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他承認,最近兩年來有鑒於「人怕出名豬怕肥」這句名言,他是沉潛了一點。他減少了在酒樓花叢裡打滾的次數,也不再打著「飄零四爺」的名號四處招搖過市,凡是要留名預定的,他大多都托用下屬的名。
好比南京僱船那一次,他就是讓最近幫著到各商行查帳的「活動算盤」玉知躬訂的船票,外人若想打聽,也絕探不到他四爺的名。
可是──即使他光芒內斂些許,也該不至於把自己搞得沒人要吧?可聽聽那白龍小弟說的什麼話!
為了唱戲,他寧可把商界中人人景仰的飄零四爺拋在一邊?為了唱戲,他寧可錯過和這位人見人愛的美男子見面的機會?
初聞這結果時,他臉上雖仍笑得雲淡風清,可天知道,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下,是怎生地怒火中燒。
康莊大道走久了,哪經得起這麼一小塊鐵板刺激?
夜深人靜時,午夜夢迴中,他莫不是在腦中陰側側地謀畫著幾十款保證能把這條狂傲的小白蛟龍整得哭爹喊娘的復仇大計。
唱戲?唱個鬼!他有得是能耐把暢心樓給撤了、封了、拆了,搞垮那幾個陪唱戲的票友,再狠狠地整垮自家,教那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莫及,然後一路三跪九叩地乖乖來拜見他!
近十天的時間裡,他日思夜想所有能惡整小白龍的攻略妙方,早也想、晚也想,最後終於總歸出一個結論──
他、他、他……他做不到!
那張曾對他粲然的花顏,那如回憶重現的年少光華,那衣著打扮,那風度姿容,和自己宛如鏡中相映,他哪裡捨得就這麼抹殺掉二十歲的自己?
想想,這孩子可遠比他小十歲呢!跟一個孩子鬧脾氣,他是何苦?倒顯得自己沒度量了。也罷,小孩子不懂事,他就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白龍一回,甭計較了。
放下了不平心態後,他反倒開始好奇,如花的美少年敷粉施朱、吊嗓唱戲曲時,是怎麼個模樣?
於是,他轉頭要下屬前往暢心樓預訂包廂,打算好好觀賞小白龍如何粉墨登場。
誰知,回報的消息,又給了他一陣錯愕。
整座暢心樓,甭說二樓的包廂早被搶訂一空,就連一樓的坐票,都已經教人預購光了!剩下的站票,是準備賣給當天還想擠進戲樓看戲的人的。
這下可好,沒包廂,甚至坐票也沒了,難道要他拿著站票,在一堆平凡老百姓中展示他的鶴立雞群?
不不不,那可不成!要真那麼做,恐怕一場戲唱完,不是又一堆女人愛上他,就是又一堆男人自卑得羞愧自盡,那他的罪過可大了。
一番左右為難之後,他決定委曲求全,化名「金軒」來到暢心樓,央請包下神樓廂房的主客容他同席觀看,而那個主客,便是魏呈東。
而魏呈東衝著來人那大小通吃的「美色」和怡然謙和的態度,欣然答應。
唉……慶暖在心中悄歎。沒想到,妖怪也喜歡看戲曲,更沒想到,他這個儀表翩翩的美男子居然得跟妖怪一起聽戲……
為了不再被震撼,慶暖把受限的目光朝樓下望去,看著樓下滿坑滿谷儘是胭脂香,隨口說了句:「看來,揚州的姑娘們對戲曲的偏好,更勝男子。」
「呵呵呵……」魏呈東聞言,笑得香腸嘴大開,「不是這樣的。今天到暢心樓來瞧戲的這群姑娘,不全然是為看戲而來,她們大多是為了看今天的主角──白龍公子。」
「白龍公子?」
「是啊。話說這白翁也不知是把先祖埋進了什麼龍鳳穴位,家裡淨出些玉似的人兒,不僅女兒是揚州第一美人,就連侄子都讓人稱作揚州的絕代俊男哪!」魏呈東的語調裡有著埋怨上天不公的意味,「揚州城的姑娘都知道有這麼號人物,每回只要他登台票戲,整座戲樓子就全是爭著要瞧他的姑娘。」
「全部都是?」濃秀的蛾眉輕揚,微征士彎的唇,滿盛著對小白龍的喝采。
嗯,這等魅力,跟二十歲時的他果然有得拚!
「匡──」開戲的鑼聲響起,原本喧嘩不已的戲樓霎時靜了下來,近千雙灼熱的目光紛紛射向戲檯子。
慶暖啜了口茶,嘴角噙笑,泛著興味的眸子,好整以暇地俯瞰戲台。
繼一掛子跳樑小丑披著戲服裝模作樣一番後,主角白龍終於以一身搶眼閃亮的刀馬旦裝扮,隨節拍走出了簾幕──
★※★※★※
戲台上,白玉瓏一身絕佳的功架、完美的身段,架勢十足,扮演起英姿颯颯的刀馬旦,毫不生疏。
這出「穆桂英活擒楊宗保」的戲碼裡,她正是那豪氣萬千、武功高強的江湖女兒穆桂英,勇於追求所愛,令能力略遜一籌的楊宗保乖乖換上新郎衣,成為她的丈夫。
挑勾入鬢的柳眉,粉墨強調得愈發分明的鳳眼,指尖拈著代表「武」的冠上長長翎羽,她威風凜凜,雖是女裝旦角,仍舊迷倒台下那一大票專程為「白龍公子」而來的女孩兒們。
一開嗓,一曲嘹亮優美的段子引吭而出,白玉瓏轉動著一雙靈活流波,有意無意地掃視今天特來捧場的看倌們。
但見一片火熱的迷戀眼光從四面八方傳來,其中或有未婚姑娘們充滿期待的含情脈脈,或有年輕少婦們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慨歎,當然,也包括了一些具有斷袖分桃之癖的男人投送而來的色迷目光。
這些,她早已習以為常。
無動於哀的眸子,終在對上了神樓廂房內那對桃花勾魂眼時,初次興起了波瀾——
是他!
她驚訝地瞠大杏眸。他竟然也到了揚州!
那張她一直難以忘懷的美好容顏,正銜著一抹笑,傭閒地倚靠著座椅,身上的白衫覆紗,依然是那麼閒適、那麼飄逸。
顯然他也察覺了她的注視。他頭稍一輕點,眉間一宇謙謙氣度,向她致意。
她一笑,幾乎就要跟著點頭回禮……
「穆桂英!穆桂英!該你的詞哪!」身後的一名蝦兵蟹將見主角不知怎地,竟在台上發呆漏了拍,慌忙低聲提醒。
一時岔失的神魂被拉回戲裡,白玉瓏趕緊提嗓唱了一段詞,隨後掄起尖槍,作勢和面前的楊宗保比武,眼角餘光卻還是一徑地往神樓那兒瞟去。
除了再把他瞧個仔細,也忍不住想探探坐在他隔旁的同席之人是誰,於是她把視線稍作移動……
驟地,她杏眸大大驚瞠,對自己所見不大敢置信。
怎、怎麼回事?今天演的分明是「穆桂英活擒楊宗保」,不是「孫悟空西遊記」啊!怎麼會有人唯妙唯肖地扮成一隻豬精,掛在神樓包廂裡嚇人?
過度的震撼驚嚇,致使她手上的尖槍一歪——
「哇啊——」
霎聞台上一聲慘叫、台下一片驚呼。
呃,怎麼了嗎?
白玉瓏茫然回神,才驚覺自己失手,把尖槍刺偏了!亮晃的槍頭此刻正抵著臉色發青、冷汗直流的楊宗保咽喉,周旁的票友們也一致嚇白了臉,額上沁汗。
呼!看來剛才的震驚,險些教她這個穆桂英改寫歷史,把陣前招親弄成謀殺親夫,提前當未亡人!
幸好,大錯尚未鑄成,還能補救。
眸子一凜,她艷絕的粉臉一記嫣然,收槍,送出一朵蘭指。
「楊宗保,一次贏了你,你必心有不甘,桂英再給你一次機會,是男子漢就拿好你的楊家槍,同我再好好比試一場來!」
台上的楊宗保驚魂甫定,握緊槍桿,隨機應變道:「哼!怕妳不成?看招!」
鏘、鏘、鏘、鏘……
隨著始終不曾止息的鑼鼓聲,戲台上又動了起來,接續末完的劇情唱下去。
嘴巴上唱著,白玉瓏的眼兒仍不停偷瞄著神樓動靜。
她覷見那個美得雌雄莫辨的人兒,跟隔旁色迷迷的豬精偶有交談,總是笑容僵硬,保持著垂首側耳的姿勢,看似謙恭,實則掩飾心中的勉為其難。
為什麼?究竟是什麼難處,令他那麼無奈、那麼身不由己?她想知道,是什麼難解的困擾糾葛著他,也想知道,自己能不能為他幫上一點忙。
不管他是男是女,她都相信,他倆應該能成為不錯的朋友。既然如此,朋友有難,她理當要仗義相助!
當然,在那之前,她得先把握機會認識認識他才行……
有點心不在焉地唱完這齣戲,跟著票友在台上揮手謝幕,現場雷動的歡呼聲、尖叫聲、掌聲中,她昂首往神樓再次看去。
他仍在那兒,意態閒散地含笑,和她對望,沒有盲從的暍采,甚至沒有鼓掌,但靈湛的眼中透露出激賞的光芒,已經給了她足夠的肯定,更勝其它所有。
頭一次,白玉瓏感到說不出的心滿意足,似乎一切都值得了……因為他的肯定。
她直勾勾地凝視著他,努力用眼神表達出心底的意念——
你別走!多待一會兒,給我機會認識你啊!我馬上就來,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