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世間對男人的樣樣縱容和對女子的種種約束,實在太不公平。
身為女兒的她,在那滿身銅臭的油膩商人堆裡,根本使不上力。
不是她的經商之道有誤,更不是她的謀算不如人,而是那些男人,根本打自心底看不起她!即使她提出的意見再對、再好,也不過惹來那堆惱羞成怒的飯桶幾句涼涼揶揄──
白小姐,女人家什麼都不懂,就不該管那麼多……
這件事,我想該由自老爺來做主,可不能讓小姐您意氣用事……
生意事兒哪由得女孩家任性?找個能做主的男人來,咱們再跟他談……
真是氣死人了!憑什麼她的提議,全都成了多管閒事?又憑什麼她的堅持,全都成了意氣任性?那群酒囊飯袋也不想想,他們又能拿出什麼像樣的餿主意!
惱火之下,她決定扮成男裝,換個身份。反正她很早就私下這樣反扮過,對她來說,輕而易舉。
承蒙上天所賜,她有一副高姚的身材,比一般的女子高上許多,兩肩也稍
寬一些,待墊上一對墊肩、畫濃了眉、勒扁了胸前突顯的渾圓後,看來竟也無異於少年郎君,不過就是身材過於清瘦了些、面貌過於漂亮了些;但她眉間勃發的英氣,足以掩過這丁點闕漏。
如此再出去議事,所得到的回應,截然不同!
因為這一回,她成了男人。
只消眉一挑、指一揚,便教那些蠢豬低頭汗顏,乖乖遵從指示。
對於這般堪稱特異的行徑,她爹倒也不反對……
憶及父親說的話,白玉瓏緊繃的唇角才釋出了些欣悅的彎弧。
「瓏兒,爹並不遺憾沒有兒子,因為妳冰雪聰明,資質更勝一般平庸男子。女孩家在外面行走,難免因俗世煩擾而有不便,妳能想出保護自己的辦法,自是最好……」
由於父親的寵溺,她慶幸自己的生活不似其它富家千金那麼乏善可陳,一生除卻頤養閨儀、出嫁和相夫教子外,尚能有自己的主張和不同的經歷。
身為揚州首富白萬金的女兒,年過二十猶未婚嫁,難免大街小巷議論揣測,白玉瓏愈聽愈是老大不爽,是以雖已和心儀的表哥向學昭訂了親,仍拖了兩年還不肯點頭完婚。
向學昭的母親是白玉瓏娘親的妹妹,早年喪夫,後來成了白萬金的續絃,入門時也把兒子帶了過來,表兄妹同在一屋簷下長大。
向學昭是個唇紅齒白的白面書生,個性內向文靜,終日沉浸在詩文風雅中,與周旁那些渾身銅臭的商人迥然不同。白玉瓏喜歡他的書卷氣息,喜歡他總靜靜點頭聆聽她發表高論,也能包容她現在女扮男裝的行為──
當然,只有現在。
不知多少次了,向學昭低聲和氣地告訴她,希望她成婚後能回復原來的女子模樣,在府內掌理商事,別再出去拋頭露面、引人注目。等往後有了孩子,把商務大事交給能代為處理的人,就更好了……
她喜歡表哥,可對於表哥的要求,她完全沒有聽從的意願。
白玉瓏沒來由地一歎。
回想幼時,她雖只是個生得美麗的小娃兒,脾氣卻橫得驚人,聰明又好勝,娘親曾抱著她笑哄:「瓏兒妳呀,就愛爭強,可就算爭得了天下無雙,日後又要上哪去找個獨一無二的男子來配妳呢?」
她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時她心裡暗暗想著,自己鐵定會是天下無雙,然後,她要嫁個獨一無二的丈夫。
可如今她才徹底認清,這世間興許可以有她這麼一個凡事都要爭贏、搶冒尖兒的天下無雙的女人,卻沒有半個能接受如是「天下無雙」的「獨一無一二」的男人。
天下,只有普通男人
表哥能接受她扮男裝已是不可多得,可他仍是普通男人,一個想要妻子乖乖在家聽話的普通男人。
「哼。」嗤笑一聲,白玉瓏揚高眼睫,隨性瞟了瞟正要緩過的另一艘船舫。
霎見那名恰好面對她的男子,同樣一身純白緞面長袍,外加一襲湖水綠輕紗衫,慵懶地斜倚軟座,這近乎水中倒影的相似模樣,引她好奇地多看了那人一眼。
一見,竟怔了神。
他,蛾眉飛勾,面容肌膚恍如凝脂那般完美無瑕,皙嫩的頰上還泛著淡淡粉暈,晶紅唇片佐以潔白編貝,輕輕眨動的一雙桃花眼尤其水媚,看得她的魂都要給直直勾去了!
而他,也正正地瞅著她。頃爾,他對她頷首微笑,笑容一派純然無害,她於是不自覺地頭一點,也回予一記輕粲。
兩艘船慢慢錯身而過,她卻挪不開視線,始終與那名男子正眼對望,凝視著彼此。船身漸行漸遠,直到那張令她驚為天人的容貌再也瞄不著半分,她才回過神來,為方才未察的屏息和心跳加速大大補吸一口氣。
拍拍胸口,無法遏止的雞皮疙瘩瞬息泛了滿身。
好……好妖媚的人!從未見過眼睛這麼能勾魂的男人……
忽地,白玉瓏眉頭一皺,悶聲自問,「那……那是男人嗎?」
她不確定。真的,一點也不確定。
生於江南這嫵媚水鄉,她早看慣了天生白淨、素顏粉面的男人,可她還真是不曾見過如斯「妖嬈」的男人!
咦,等等!
或許……會不會……
依照大清律法,男子必須剃去半頭,可她沒剃,頭上的瓜皮小帽若是不戴著掩飾,女兒身肯定馬上露餡。
她想起那人也戴了一頂小帽……當然,瓜皮小帽只是再平凡不過的頭上飾品,可……或許……會不會……
她再一次遠望正往彼岸行去的渡舫。
今生頭一回,不想和一個形同擦身而過的人,僅只一面之緣。
好不容易等到船隻泊了岸,白玉瓏一下船就遣人探聽,方才搭另一艘渡船過湖的,來者何人?
意外的是,竟一無所獲。
那艘船是前幾天一名姓玉的公子包租下的,船家管事只管見了票子讓人上船,哪知來搭船的姓啥名誰、祖籍何方?不過管事很確定,那個貌美如花的男人並不是數日前來包船的玉公子。
不知名姓,亦不知來處啊……
遙望視線攀不著的對岸,白玉瓏心頭有一抹道不盡的失落感。
難得急欲結識的人哪!看來,失之交臂了……
★※★※★※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斯句贊語,顯出位在江南的兩地是何其富庶繁華;可若要說起真正財富驚人的地方,恐怕是鹽商所聚集的揚州城莫屬。
鹽,乃上自皇宮貴戚、下至民間走卒皆不得缺少的民生必需品,幾個鹽商手裡,就把持著整個中國的鹽脈。將取之不竭的海水曬成一把又一把的晶瑩鹽粒後,經鹽商向朝廷批購,再運銷內地各處,從中可得之利益,難以估算!
其富有的程度,從一座座遍佈揚州、耗資甚巨的園林宅邸,便可得知。
「車馬少於船,園林多自宅」即是形容清代揚州的園林造景之盛。
鹽商們不但富甲一方,且因鹽乃屬朝廷管制的事業之一,是故鹽商都和朝中親貴擁有良好的關係,而權勢與財富的結合,則反映在一樁樁的聯姻上。
白玉瓏就是其中一例。
也因為這樣,當她北上京城與靖親王府締姻未竟,子然一身返回揚州時,幾乎整座揚州城都為她惋惜扼腕到了極點!
當時連片悲歎中,惟有一人打從內心狂喜不已──
白府的一處花園水榭裡,陣陣清風穿透太湖石所造的崎嶇假山而來,池中或紫或粉的夏荷迎風搖曳生姿,清香拂鼻,滿園子的雀鳥啾囀不休,點襯著屬於夏日的熱鬧。
向學昭迭著腿,意態優幫她翻閱著詩集,幽逸自在。
「表少爺,小姐回來啦!」小廝含笑來稟。
「她回來了?」闔攏書本,笑意躍上了他清秀的眉目,臉上因伊人歸來而透出一份欣喜的光彩,跟一個妻子等到出外經商的夫婿回來沒兩樣。
「是啊!小姐才進門,就直接往這兒看您來了。」
「她往這兒過來了?」那好,他也等不及想見見一別近月的她。「快!快去把前些夫剛裁好的那件新衣裳拿來……」
語音未落,曲橋另一頭已傳來清亮的聲響,「不用啦!」
尚未換下男裝的白玉瓏花容盛綻笑靨,輕快地大步朝水榭走來。
「瓏兒!」向學昭示意小廝去取他交代的新衣裳過來,爾後欣然上前迎接佳人。
「表哥。」白玉瓏開心握住他伸來的手。「我不過是出門一趟回來,你也犯不著那麼隆重,換新衣來迎接我呀!」
向學昭笑了笑,拉著她進水榭的雕欄邊坐下,「瓏兒,妳這一趟可去了不少日子,南京那裡的事交辦得怎麼樣?」
「都交辦好了,商行的事務也都很順利。我還特別買了些東西回來給你唷!」
「正好,我也有東西要給妳。」
「表少爺,您要的新衣裳。」辦事勤快的小廝已把吩咐的衣服捧了來,向學昭接過,轉呈至表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