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祖寧再把估價的眼光放在女主人身上:
她約莫三十出頭吧!雖然塗上濃厚脂粉皮膚光滑,一點皺紋的痕跡他沒有,但看得出年紀不太輕:眼光閃動中流露些滄桑的味道,騙不了年齡。她也有細緻的脖子,額上掛著一串卡蒂亞的項 ,和耳環成對。身上是一套淺橘色的及地洋裝,顯然也是價錢高得能夠嚇死人的名牌。當家居服太隆重了些。
但無論如何,這間客廳的佈置與這個女人十分協調。俗話說什麼人玩什麼鳥,這樣的女人似乎就適合住這種格局的房子。
像林祖寧自己這樣的人,無論如何懂得裝潢設計,也只適合住他從前那種亂七八糟家徒四壁的狗窩。
「很相配呀!」他忍不住這樣說。
「什麼相配?」
「哦--我說,這間客廳的富麗堂皇……嗯,和你的雍容華貴很相配,相得益彰……我覺得已經很完美了,哪裡還需要我效勞--」
「林先生過獎。但我確實想把房子全部打掉重修,換一種新氣象。」
「全部?這位太太……你怎麼捨得?我看這些東西價值不貲,當初想必費了一番心血佈置--。」
「太太?不,我不是太太,你可以叫我賀小姐,我叫賀雅。」賀小姐?待她一提醒,林祖寧才察覺自己大意失言。現在這個世界上「太太」兩個字豈能隨意冠在任何女人身上?
「對不起。」
「你是覺得像我這種年紀還單身很奇怪吧?」女人語氣中有責備的意思,嬌俏地瞟了他一個白眼,風情萬種款款流過,「我決定全部打掉重做,看這些裝潢看了十年,我覺得好煩,好像我就要陪著這些古董一起發霉一樣!何況弘恩也建議我全部改為現代設計。」
范弘恩這傢伙竟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我以後如果想出來做生意,一定得跟小范合夥才行,」林祖寧開起玩笑來:「這樣我的生意就接不完。他大概能夠勸得動每個客戶打掉全部裝潢!」
「林先生,我非常信任你的設計才能,務必請您大刀闊斧幫我的房子改頭換面才行!這些舊東西,您就幫我通通拿走吧……」
天呀!光是這些拆下來的古董,就不只值他一年薪水!林祖寧當然願意帶走!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您不覺得可惜嗎?」
「一點也不!林先生喝點什麼?茶、咖啡,還是酒?」
林祖寧從公事包中拿出測量尺,「不,謝了,我想先量一下寬度高度,好回去畫設計圖,可是……今天還不是我的上班時間,」他指指他還裹著石膏的腿,「我沒有學徒跟著,所以……麻煩您跟我一起測量,只需幫我按住尺的一端。」
「我當然樂意。等等,我換衣服……」賀雅輕盈的轉身回房。
如果他沒看錯,客廳裡有一個櫥子收藏古董,至少是清朝以前的工藝品。如果按照一般設計規則把這些東西放在現代造型的客廳中,百分之百突兀,但……賀小姐不會連這些都不想要吧!
他必得挖空心思將古典融入現代才行。
「我來了。」
賀雅此次現身,換了寬大的白色T恤和緊身褲,原本高高盤成髻的長發現在像瀑布一樣瀉至腰間:好一個嫵媚動人的女子。
他很想問她的來歷與職業。有滄桑眼神的女人,背後一定有曲折的故事。可是他可不想討她嫌,又不關他的事,說不定一定不可告人,交淺者不能言深。
回小范住處後,他忍不住問小范:「喂,你怎麼認識賀小姐?」
小范顧左右而言他:「她那間房子美則美矣,有點俗氣對不對?」
「我問你,你跟她如何認識?」
「她是……我小學同學。幾個月前馬路上遇到的。」小范說。
騙人!如果能在馬路上遇到這樣的女人,台北市就沒有人願意當單身漢!
「算了吧你,」林祖寧笑著說:「你是個大好人,但還不至於想為小學同學付我的設計費!」
范弘恩笑而不答。
反正躺在床上百無聊賴,林祖寧在三天內畫好了該棟別墅的設計圖,托范弘恩送給賀小姐。
「她說她滿意透了!」
范弘恩比他還高興。
* * *
自從林祖寧稱讚她「成熟」之後,離魂天使沒有再出現過。
難道這兩個字對女人而言真的這麼不中聽嗎?
林祖寧從此養成對空氣喃喃自語的習慣。只要有風吹起窗簾,他都會以為是她來了。
沒有她的影子時,他便以為她只是把自己隱身起來:「喂,你在這裡對不對?你為什麼不出來?」
甚至他還有一種心理恐懼症--他怕他在沐浴或更衣時,天使突然出現,那可怎麼好?。
「我真該和你約法三章,我在換衣服、洗澡和上廁所時,你都不准來。」
「我看你是瘋了!」范弘恩不明白他自說自話的緣由,只覺得他神經不是很正常:「一次車禍就使你腦袋打岔!你要不要看心理醫生?」
有口難言最痛苦。他總不能跟范弘恩說他看見了一個叫「離魂天使」的不明生物,夜半來天明去,那麼范弘恩鐵定會為他找心理醫生。
他實在很懷念她,說不出為什麼,至少,當她把溫暖的手放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全身細胞都彷彿獲得了新能源一樣。
也許天使不喜歡范弘恩家。
基於這種假設,他決定搬回自己的狗窩去--反正人各有造化,緣散他不能勉強,曠雨蘭走後也有些日子了,他確信自己不會再觸景傷情。
一回家,還沒打開房門就先聞到一股香:是五香滷牛肉的香味。
他太熟悉那種味道了。這是爸爸生前最愛的菜餚--可是,大事不妙!會鹵出這種香味的除了媽媽還有誰?
林張瓊子果然在廚房。
「兒子,你終於回來了!」
她滿臉得意:「媽媽幫你鹵了你最愛吃的東西。」
「不是我,是爸爸,你記錯了!」林祖寧糾正她。
「一樣一樣,人家說有其父必有其子。」
「媽--你怎麼在我家?」
「我不能來嗎?」林張瓊子對他的問話不以為然,「我今天停掉補習班的課特地來看你。你這個不肖子,跑到哪兒也不跟我說一聲,害我擔心了好幾天,今天我心生一計,在你家廚房滷牛肉,看看香味能不能把你叫回來!」
這種做法比較類似於召喚孤魂野鬼。
「你果然回來了,這是母子連心!」
林祖寧笑得好無奈:「你怎麼進來?」
「這還不簡單,爬窗戶呀,你們的窗戶總是不關!」
「這是二樓耶……」
「二樓哪難得倒我,我年輕的時候跟你爸是在攀巖的時候認識的,我寶刀未老,身強體牡。」
林祖寧的太陽穴又隱隱作痛。
卡擦!有人用鑰匙打開大門,看樣子牛肉香不只叫回來一個人!
另一有鑰匙的人,當然是曠雨蘭。
重重的皮箱往地下一擲。
「喂,搬進來吧。」她睬也不睬目瞪口呆的兩人,向外頭喊:「小心別摔壞我的微波爐!」
林祖寧的頭幾乎痛得嗡嗡作響。林張瓊子比他先說話:「喂,你回來幹什麼--不是說走就走了嗎?」
她手持一把平底鍋為兒子討公道。如果曠雨蘭是條魚,林張瓊子肯定會把她燒成活魚八吃。
曠雨蘭沒好氣的瞅了她一眼:「你又來幹什麼?」
「這是我兒子的家,我不能來呀?」
「笑話,這還是我的家。這半年租金還是從我腰包中掏出一半來的,你問問你兒子!」
「你要錢我還你,要多少你說!」林張瓊子被激怒時通常變得十分慷慨,異於平常。
「冤有頭,債有主,我要你的臭錢幹嘛……喂,冰箱放那邊!」
幾乎兩個女人同時嚷出相似的話:「林祖寧,你呆站幹嘛,評評道理!」
天下哪有道理可評。不回家還好,一回家他便大難臨頭。偏偏腿上有石膏,不能以溜為上策。
林祖寧看看媽媽,又看看曠雨蘭,終於強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們隨便聊聊,我上洗手間。」
在浴室裡仍然可以聽到兩個人的激烈爭執:「好不要臉,不講就自己回來。」
「喲,你來這裡喧賓奪主?告訴你,我是這個家一半的主人!」
「如果我兒子娶你這種媳婦我馬上自殺!」
「如果我有你這種媽我也會變成白癡蛋一個。笑話,誰要嫁你兒子?」
「你不嫁他,同住一個簷下像什麼話?就不怕嫁不出去?」
「我的閒事你管不著!。」
「只會用微波爐?天哪,只有笨女人才用微波爐,一點也沒資格當女人!」
「現在只有像你們這種老一代的古董才以為煮菜是天職!被人家當了一輩子奴隸還自以為傲!」
唇箭舌槍,一來一往。
林祖寧恨不得把自己丟進馬桶裡衝進下水道。--是呀!為什麼不企圖逃走?他掏掏口袋,皮夾就在身上。
連林張瓊子都可以從二樓窗戶爬進來,他為何不能爬出去?雖然一條褪似乎有千斤重,但以腕力支撐應該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