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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吳淡如

  怎麼會是她?

  他的生活步調已經被她走近的腳步聲搞亂了。他愣愣的站著。

  當她走到他前面一公尺處時,他伸出了手臂。

  應該說,他的手臂不知不覺的張開來了,把瘦削的她抱得好緊好緊。

  「我再也不要讓你走。」

  那是他一瞬間最真誠的反應,也是他發出心底的聲音。

  不管其他的女人如何待他好,如何使他快樂生活、舒坦度日,他的心中永遠有一座荒井。

  等待她來灌滿泉水。

  只有她能注滿泉水。

  「我再也不要離開你。」她在他的懷裡嗚咽。很久以來,她身陷於無以名狀的悲傷中,但第一次掉下了眼淚。

  剎那真實,那管天長地久?

  無辜的史美智目睹這一幕。這個假日的清晨,她面臨前所未有的重大打擊。

  這個男人,啊昨夜跟她纏綿的男人,今朝就在她面前擁抱另一個女人,全然不顧她的感受

  她默默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走了。

  「真好,終於讓我找到你。」

  她俯在他身上可憐兮兮的吻他。

  「你總算來了, 唉,」他深情的看著她,用手撥開她散在額前的頭髮,「這些年來,你過得不好對不對,看你這樣憔悴——」

  「我錯了。我愛你。」

  「我也愛你。」他搓揉著她,「你這個傻瓜——」  然後他們沒有再說話。在雨聲中,他將她拋進柔軟的大床,聽著雨聲滴答,他們以肢體交談,噤聲無語,一直到黃昏日落。

  「好餓。」張靜終於記得這天一頓飯也沒有吃。

  「我也是。我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東西了。」龔慧安虛弱的說,「現在我感覺自己可以吃掉一匹馬。」

  「我去買便當回來。」

  張靜一躍下床,感覺眼冒金星。不多久,他帶回來兩個熱騰騰的排骨便當。

  龔慧安大口大口的吃,幾乎來下及咀嚼。當心靈不再飢餓的時候,才感覺肉體的飢餓如此驚人。

  吃飽了,她慵慵懶懶躺在床上,張靜起身到浴室去放水。

  「剛剛那個女的是誰?」

  張靜忽而聽到她冷冷的問一句。

  「啊?」

  「別裝蒜,那女的是誰?」

  「她」

  「女朋友?」

  「嗯。」

  「你艷福不淺。」她的嘴角突然浮現一種怪異的微笑。

  「你有資格諷刺我嗎?」張靜多年的不滿在頃刻間無可抑制的奔瀉出來,「你自己呢?你在美國到底又跟了多少個男人?你簡直是個沒良心的東西,因為你那勢利眼的爸爸不喜歡我,你就可以去嫁別人嗎?」

  她氣得發抖,「請你不要在見面的第一天就用這種方式傷害我,你卑鄙下流!我我老早就知道,你的床上每天可以躺一個不同的女人!」

  「你說什麼?」他急怒攻心,手一揮,辣辣的一個巴掌貼在她的臉龐上,「你一點反省能力都沒有,只會攻擊別人,你回家做千金小姐好了!」

  她的心剎那間冷了下來,奸像有人跟她宣告世界末日就在今天晚上一樣。她起來穿好衣服。

  正在扣最後一顆扣子時,張靜又對她吼叫:「你又想一甩頭走了?哪一天你才會改掉這種無情無義的習慣?」

  「你還不是一樣,一甩頭就走,然後一點音訊也沒有!」

  想起舊恨,她的心一樣血淚斑斑。

  砰!她合上房門。

  每一次相聚,愛恨交織;每一次分離,都彷彿永遠不會再見。

  兩個人不曾挽留對方,因為他們都不會低頭,不肯屈就去抱住對方的一條腿。

  她走了之後又失眠一夜。

  第二天清晨她又按了張靜的門鈴。

  他打開門,看見是她,心中十分訝異。她竟然示了弱。

  龔慧安沒有說話,只是撲向前去,把頭埋進他溫暖的胸膛中。

  「我不要離開你。」

  其實這一夜他也沒睡,他全心掛念著她,只是不知道去哪裡尋找她的蹤影。

  「慧安,你像一隻鳥,任性的鳥,但是我並不是一個籠子,所以關不住你。」他說,「可是我愛你,真的,我絕對愛你。」

  「我知道,可是你更愛你自己。」

  「嗯,你這樣說沒錯。」他思索,「我也知道。」

  「你也像一隻鳥。」

  她撫摸著他的瞼頰,「我們可以忘記過去種種而在一起嗎?」

  「過去容易忘記,可是將來很難說,」他將她摟在懷中,「現在什麼都別說,好下好?無論如何,我真心愛你。」

  之後是冗長的沈默。

  這一個夜裡,他們很理智決定了一件事情。為了天長地久,他們必須有迥異於常人的相處方式。

  每一年相見一次。

  在美麗的異國相見,每一年約一個新的地點。

  就選在六月六日這一天。日期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只是一種約定,一個兩個人之間的符號。

  也許是那個夜晚月白風清,使他們倆都恢復了理智與冷靜。

  「我們在一起,唉,就目前來說,下場一定不好,與其熱烈吵翻分手,真不如這樣冷靜相處」張靜說。

  多夜思念,一夜失眠,龔慧安也思索了許許多多,她同意,就現在兩個人的狀況而言,能夠相戀,卻不能白頭。

  儘管他們都希望天長地久。

  「無論發生什麼事,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

  「如果真的不能來」

  龔慧安偏頭問。

  「那麼,我們其中一人可以等到太陽掉進地平線為止。雙方不得有怨言。」

  龔慧安和他膩了一個禮拜。這一個禮拜之間,他們如膠似漆,但也不免熱吵,也許彼此明白,再相聚並沒有太久——兩人遲早會分開去走各自生命的長路,那是誰也不能幫誰的,所以很快的和好。

  直到龔慧安震怒的父親在報紙上大登尋人敔示,他們才分開。

  她必須回去,因為她的家族、她的父親之故,也因為她明白她目前必須這樣做,才能保有她的愛情。可是龔慧安的腳步不再軟弱,她的臉龐多了一層美麗的神釆。

  心中有了希望。

  希望在未來。

  等他們兩個人在接受種種現實考驗、磨鈍了稜角,等他們兩人都學會不再彼此傷害、不再見異思遷。

  第二年六月六日,他們約在巴黎、凱旋門,日落時分。

  第十二章

  六月六日,巴黎,春夏之交。

  八條大馬路從凱旋門呈放射線狀的出發,張靜站在巨大的門下,不免有點頭昏。

  摩登仕女從他面前穿梭來去,好像在進行服裝表演。「法國的女人確實有獨特風韻」,他謂侃自己說,「萬一等不到人,如果能和一個跟凱薩琳丹妮芙一樣美麗的女人一起喝下午咖啡,那也不虛此行。」

  只是想想而已。

  他不會說法文,也不自信自己能讓這些下巴拾得老高的法國女郎看上眼。

  已經六點鐘了。很慘,太陽沒有掉下地平線的意思。

  六月的時候,巴黎的太陽在八點以後才肯下山。所以他必須遵循諾言再等兩個鐘頭。

  一輛出租汽車忽然停在他面前。

  走出來的女郎,穿著香奈兒的時裝,手上又捧著大包小包,幾乎把她的上豐身淹沒。他好心過去幫忙。

  「唉呀,對不起,我四點就到了,心想還早,不如去逛逛,香榭大道的名店街真是迷魂陣哪,竟然買到忘了時間。」

  竟然是龔慧安。購物能使許多女人眉開眼笑,忘記一切目的。可是他們好久不見,她竟然也可以如此疏忽時間。

  「剛剛一看表,嚇個我半死,趕緊搭TAXI過來,偏偏司機又不懂英文,繞了老半天才到對不起」

  她笑臉盈盈,表示她精神愉悅。

  「沒關係。」

  一年沒見了,她比從前豐腴白淨些,多了一絲少婦的氣質。

  張靜下留痕跡的打量她。她心情好的時候臉上有一種旁若無人的得意,近乎得意忘形。讓他感覺她不需要他,並不專程來赴他的約。

  「走吧。」

  「去哪兒?」

  「我訂了羅浮宮附近的那家四星級豪華飯店,貴得令人咋舌!」

  她笑著說。

  他隨她進了飯店,不過爾爾,將近一萬台幣一個晚上的豪華客房並沒有比一般國際性連鎖飯店設備華麗。

  有一點近故人情怯的感覺。他只是打量著她,不敢擁抱她。

  她自動坐到他膝蓋上來,用小女兒的嬌態對他擠眉弄眼,說的卻是:「唉,我真怕你不來。」

  事實上,剛剛她的想法是,如果你沒有來,也許在香榭大道的名店街逛一回也值回票價。

  她將法國晚餐點進房裡,兩個人躺在床上一口一口的咀嚼。

  「不如想像中美味。」他發表評論。他心裡想的是她,她的身體。

  龔慧安不明白他想要的,津津有味的享受法國式晚餐,在魚子醬上撒上蛋黃屑和洋蔥末。

  「你這一年來好嗎?」她問。

  她問他的方式像個普通朋友。是不是巴黎的風特別浪漫?他突然變得十分的敏感。

  「忙,總歸一字是忙。自己組成了律師事務所,有層出不窮的事要忙。」他笑了笑,「你呢?」

  「我也忙。你知不知道,我考進了紐約一家很有名的婦女雜誌當記者?他們第一次招收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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