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奎震的掌心在顫抖,濕熱感覺在眼眶裡蔓延,他的傷口在多年後攤在眼前,被另一個陌生男人重新詮釋演繹一回,卻無法撫平那顆早己被傷得殘缺的心。
他將最後一幕看完,劇裡的屠鎮並沒有死在沙場上,而是和他一樣,自滿身榮耀的光環中離去,留下許多謎團和輝煌的戰績,讓後人去揣測猜疑。
謝幕中撰寫故事腳本的人自後台出現,和台下觀眾致謝,聲明這場戲的人物主角皆是從鄉民野史中改編而來,並無其人。
「你不覺得這屠鎮就像傳說中的震將軍嗎?」
「但人家不是說他當年死在沙場上,哪裡像屠鎮?」一名婦人和旁邊一同看戲的丈夫討論起來。
「說你們女人家愚婦就是愚婦!小道消息豈可盡信?當年並沒有找到他的屍首,你沒聽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嗎?什麼都沒找著,哪裡死了來著?」男人嘖了一聲,和妻子的意見相左。
「當年只要大旗一揚,見著黑色的錦旗,十個有八個蠻人落荒而逃,個個聞風喪膽,你可曾想過,這表示有多少人想砍下震將軍的頭顱?」婦人冷冷一哼,細眉一挑,立即反駁丈夫的話。「要是讓你給逮著了,會留下全屍嗎?不將他拆成碎片才有鬼!你們男人喔,才沒那麼菩薩心腸咧。」
「你你你……」男人氣得牙癢癢的,「他怎可能被蠻人擒下?他是個傳奇的男人哪!才不是什麼凡夫俗子,女人就是女人,老往壞處想,鑽牛角尖。」
婦人白他一眼,「有誰會拋下繁榮富貴不享?又不是傻子,你以為每個將軍都像屠鎮一樣嗎?你也聽到了,那寫腳本的也說是虛構人物,這世上哪裡有這種聖人存在?再說,你是哪只眼睛見過那個名震四方的震將軍?搞不好人家真是死在沙場上,英烈的犧牲了,這才符合形象嘛。」
「愚婦!」男人漲紅一張臉,想拉一旁還未散去的人們來評評理。
喧鬧的嘈雜聲響起,古奎震並沒有理會,只是仍舊和畢顏坐在原處,一雙眼看著空蕩蕩的戲台,無法回過神。彷彿在落幕的那一刻裡,他的心墜落至悠遠年代中,在那場惡夢中一同翻騰。
熱淚驟起,他忍住一口氣並未落下。他太震撼,需要點時間平復。
意猶未盡的人們三三兩兩的討論起這齣戲的劇情人物,畢顏轉頭看了他們一眼,卻瞥見古奎震臉上那抹複雜激動的神色。
「怎麼了?」探出手,她握住擱在他腿上緊握的拳,隱隱約約察覺到他的掌心正在顫抖。
下顎猛然收緊,古奎震半晌才回過神。「沒有。」差一點,他以為自己墜入那個惡夢裡無法清醒過來。
「你的表情很不對勁,我沒有錯看,」他像是在強忍什麼情緒,看來有些難受。
「或許是天熱。」他抹抹臉,欲將先前留下的痕跡拭得一乾二淨。
「但你的眼底……有淚。」畢顏緊握他的手,他掌心仍在顫抖,但他卻未察覺到。「總有個原因。
繃緊下顎,他沉下面容,不發一語。
畢顏淺淺歎了一聲,「你擁有很多秘密。」她不追究,任由他用一些理由去搪塞,將心事藏得更深,她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去等待他的坦白。「戲很好看,你認為呢?」
「不錯。」他冷硬的回答。
「這是我頭一次看戲,挺有趣的。」她笑了笑,並不在意他生硬的表情。
「以後會有很多機會的。」反手握住掌中的小手,古奎震恢復往日的神情,絲毫不見先前半分的失控。
她仍舊淺淺一笑,沒有表示什麼。「你看……」一團寒氣竄入喉裡,令她嗆咳了起來,「咳……咳咳……」
「畢顏!你別嚇我。」抓住她兩肩,古奎震驀地刷白臉。
「咳……咳……」她搖搖頭,咳得淚水都差點落下。「我……沒事……咳……」
「我們現在立刻回府,找御醫再為你看一回。
「不用,我不需要……」她強忍體內的寒氣,更害怕在他面前吐出一口熱血,鐵定會嚇壞他。
「別太逞強,不要拿自己性命開玩笑。」眉頭一斂,他緊張萬分。
畢顏勉強笑著,壓住那股迫人的寒氣。她的時候也許不多了,接下來的日子她要好好把握,而不是浪費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事上。
她和他的回憶雖然不夠多,但至少在臨死前,她還能笑著去回想那些記憶。
「我只是咳了幾聲,沒你想得嚴重,你太緊張了。我還想多玩一會兒,別那麼快就回去。」
「如果你有任何不對勁,我會把你押回府裡,沒有商量的餘地。」
「霸道。」她橫了他一眼,不悅地嘟起嘴。
「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早該清楚我的個性。」
「是。」她笑吟吟地撲進他懷裡,企圖掩飾自己的異樣,和他撒起嬌來。「你看那些人好像討論得很起勁,我們去聽聽他們說什麼好不好?」
「你確定沒有任何不舒服?」他揚起眉,懷疑問道。
「不信我?」她收起笑臉,離開他的懷抱。「那算了,我自己去。」拍拍微皺的裙擺,她站起身來。
懷裡少了她的溫度,古奎震覺得有些不適,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見他沒有起來的意思,畢顏氣呼呼的打算自己走過去。
一雙大掌往她柳腰探去,不費力的將她重新攬回懷裡。「你何時成了急驚風我都不曉得?」他拉高小指的紅緞帶,「最好你有神力能夠將我扛過去。」
畢顏白他一眼,「我可以拆了它,自己走過去!」她又不是笨蛋,幹啥真的將他整個人扛過去。「還有,你才是急驚風!」她才沒有那麼毛毛躁躁。
「是,你是慢郎中,我才是那個急驚風。」他站起身,將她攬進懷裡。
「我才不是慢郎中!」她捶了他胸口一記。
古奎震低笑起來,她氣呼呼的表情很可愛。「慢郎中就是要配急驚風呀,不然和誰配?沒聽過什麼鍋配什麼蓋嗎?」
她朝他腰際那把大刀瞄了一眼,「但我覺得你這口大笨鍋,和那把大鐵鏟比較配。」她沒忘了之前,他成天和這把刀兩兩對望,都要在刀口上望穿了個洞。
古奎震聳聳肩,不在意她的調侃。「你嫉妒?」
「我我我……我才沒有咧!它它它……它說穿了不就是塊鐵,是塊會砍人的鐵罷了。」她才沒有!誰會和一把刀吃醋,誰會做那麼蠢的事!
「我怎麼聞到濃濃的酸味?」他不以為意地說。
「你你你……你胡說八道!」畢顏的小臉艷得像身上那件紅衣裳,她扭起眉惱怒地說:「它才不是我的情敵!」
「真的沒有?」他拍拍她紅嫩的臉頰,眼底溢滿柔情。
「走啦!」她邁開腳步,想掩飾自己的慌亂。
一隻手臂從身後探來環在她腰上,她低頭瞄了一眼,笑容嚼在唇邊。他指上的紅緞帶醒目地映入她眼簾,在這一刻裡,她突然覺得幸福,彷彿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無法拆散他們。
她貪的不就是如此?她伸出手緊包裹著那只溫熱的大掌。
古奎震笑了,因為她的小動作,沒有太多虛偽做作,簡單卻溫暖他的心,從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掌中就不再有另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溫度,直到現在,身旁多了個她,能牽引他所有喜怒哀樂。
「你瞧!大伙都說震將軍沒死,只有你這愚婦哇啦哇啦直嚷著人家死了。」
「那你見過嗎?」那名婦人氣呼呼地說。
「這位大嫂別激動,我也曾聽聞過,有人在邊疆見過他的蹤影,只不過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一名斯文的書生笑著打圓場。
「就是嘛,若我這輩子有幸,還真想見他一面。」
「對對對!我挺好奇震將軍究竟長得是圓是扁?竟能在短短時間讓蠻人聞風喪膽。聽說他父親也曾是個將軍……哎呀,一時想不起來叫什麼名。」
「我二叔當年在西域做買賣時,就曾見過一個像震將軍的男人喔!」一名年僅十八的少年也加人眾人熱烈的討論。「他年輕時也被朝廷徵募過,只不過沒被編到震家軍裡,還一度覺得可借呢,但我二嬸就放心了,誰不知當年震家軍是有名的先鋒隊。哪一次凱旋歸來不是九死一生?」
畢顏聽得很專心,「他們嘴裡的那名將軍是夏有其人嗎?」她拉著他的手,低聲問道。
「或許。」古奎震面無表情的回答。
「我二叔有幸曾和他打過照面,他說這世上還真沒見過這等英傑,年僅十七就能號令數萬大軍,無論是調兵遣將、參謀策略皆屬一等一,面臨難關困境卻能迎刀而解,毫不費力,要不他有這等本事,我二叔才不敢相信,朝廷竟會把重任托仔給這個年紀輕得不像話的毛頭小子。」
「就是嘛,才十七歲就手握兵權,任誰也不敢置信。」
眾人七嘴八舌交頭接耳,將自己所聽所聞當作寶的交流出去,深怕錯過這場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