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知道他是無辜的?」
他的聲音變得很淡,臉上的表情更是有些模糊。
齊日陽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政治原本就不是太美好的東西,對某些人來說不需要理由,僅是立場不同,就足以構成害死一個人的動機。
「可以這麼說,但是先皇當時太生氣,沒有人敢阻攔他。」應該是不想阻攔,他沒有明白說出,是因為任紹的立場和他們齊家相反,所以他不會費事去救他。
「你呢?」步寒川的眼神變得深黑,有一種難言的情緒在他眼中。當他這樣看著他時,他會以為他們又回到了童年。
「當時我不在京裡,也還不像現在這麼有權勢。」不想破壞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齊日陽選擇一筆帶過。不管過了多少年,他還是和小的時候一樣,將人性看得美好。
「權勢?」為什麼要追逐那種東西?為什麼要因此鬥得你死我活,無罪的可以變成有罪,有罪的可以加官晉爵?
「不,是我失言。我是說當時的我還不像現在,可以隨時向皇上進言。」步寒川總將他看得太好,他也因此不想讓他看清官場中的黑暗面。
「所以?」
「如果你想,這件事情過後,再替任紹平反也不遲。」
「好。」
現在平反自然是太遲了,人死不能復生,但是總能給活著的人一點安慰。
替她爹洗刷冤情,這應該就是她想要的吧!
「還有什麼事嗎?」看他不像說完話的樣子,齊日陽開口問道。
「有一個霍大人,今晚白崇安會去見他。」
「姓霍?入夜前我給你答案。」若不是手下密探全在京城,他也不需將他捲入這樁麻煩裡,但此時兩人同在杭州,以步寒川的身手,沒有比他更好的人選了。
像是又想到了什麼,步寒川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盯著他看。
「還有什麼不對?」他又用一種平日不會出現的眼神看他,像極了小的時候,偷藏起糕點不分給他的表情。
「有。」他在知州府遇見了她,知道自己應該全部告訴齊日陽,他卻說不出。
「什麼?」看著他不尋常的模樣,齊日陽的興趣全被挑起。
「我不想告訴你。」他想把她藏起來。
話才說完,他就轉身離去,免得被齊日陽糾纏住。
「寒川。」
他回頭看他。
「你要晝寢嗎?」他故意引發他的興趣,又不告訴他答案,他能回擊的也只有在言語上報復他了。
步寒川回應他的是冷得能凍死人的眼神。
第三章
秀水莊位於蘇州,以「天下秀水,盡在此處」得名。全莊有三河匯流、兩口泉眼、一湖瀲灩,兼有山林泉壑之勝,水網交織,景色秀麗。
現任莊主步英傑治莊四十年,步英傑以前,秀水莊還只是尋常莊園,但他治莊有方,憑著城郊良田無數,秀水莊所產米糧,甚至有多餘可供外地,更有後來發展的絲織業,絹綢產量不在少數。
三十多年前,秀水莊大小姐嫁入京城官宦世家,一直到了那時,秀水莊才算真正出名。數十年來,莊中所產米糧,多運於京城,更有剩餘可銷至各地,自家所產的絹綢,也由蘇州聞名全國。
步英傑明年就要邁入七十大關,眾人都在猜測,老當益壯的他會在明年將莊主之位傳給孫兒,也就是秀水莊的少莊主步寒川。
今年溫老夫人的六十大壽就已經是百官齊聚,到了明年,步英傑七十大壽,真不知會是何等景象,更別提吏部尚書齊海就是步英傑的女婿,樞密使齊日陽則是他的外孫,明年的秀水莊,肯定是冠蓋雲集,盛況空前。
秀水莊本是武林名門,步英傑早年在外闖蕩江湖,頗有俠名。可是在女兒嫁給齊海後,眾人反倒將它當成同於京官權貴的名苑,這還真讓步英傑哭笑不得,所幸孫兒承襲家傳絕學,一身武功倒也不辱秀水莊在江湖上的威名。
對步寒川來說,繼承秀水莊是他自出生就需擔負的責任,但步英傑只重武藝,對於營生之道,倒沒有對他多作要求。
由於祖父是獨子,僅有一個妹妹,因此秀水莊的財務總管,大多掌握在祖母娘家手上,現由步寒川舅公的兒子擔任總管之職。除了祖母的娘家孫家,秀水莊還有另一支系,是祖父的妹妹所嫁的錢家。
姑婆的夫婿早死,在他死後不久,姑婆就帶著幾名兒女回家投靠哥哥,自此過了幾十年,都沒再離開秀水莊。
表面上兩家旁系相安無事,私底下卻是爭執不斷,姑婆嫁到錢家所生的幾名兒子,一直妄想著要繼承秀水莊。在步寒川年幼時,常受幾名姑表兄弟欺負,性子倔強的他都忍了下來,等到他武藝既成,錢家父子才不敢再欺負他。
雖然表舅和他所生的表兄都有習武,卻因天性懶散,成就不高。由於他並非在秀水莊出生長大,七歲之前住在京城,所以剛回秀水莊時,實在受到不少欺負。
然而習武天分有別,幾年之後,確立了他少莊主的身份,孫、錢兩家便對他恭恭敬敬,表面上再也不敢瞧不起他。
想到幼年時受到的欺負,或許就該一提齊日陽,記得小時候,兩人都在京城,每次長輩要責罰他們,總有齊日陽擋在他身前,養成了他依賴人的性子。
直到回秀水莊那年,他才被狠狠教會了何謂人性,也是因此養成了他冷淡對人的習慣。
這十幾年來,齊日陽總是想找回童年時的他,那個活潑愛笑的男孩。無奈他寂寞得太久,記憶中那個男孩,早在離開京城的那年就已經不在。
當他在溫府廳上見到任流霜時,有一種奇怪的錯覺,那個被週遭排斥、孤獨的身影,彷彿是他童年的投射。
她和他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比他堅強。
如果剛到秀水莊那年,他也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陌生的環境,及週遭不友善的態度,堅強的度過那一年,也許現在的他就不會是這副難以親近的性子了。
她明明是那麼纖細嬌小,卻彷彿有力量去面對一切,支持她的,是她為父洗刷冤情的決心。
他幾乎為她著迷。
但她不該再涉入這件事,他必須阻止她。
或許今晚,他們還有見面的機會。
☆☆☆
明亮的陽光斜斜照在床前,彷彿是水面波光挪移,讓人錯覺屋裡不知何時多了條小河。
步寒川。
她睡得迷迷糊糊,看見床前照射的陽光時,腦中自然撞進了他的名字。昨天晚上他為什麼要夜探知州府呢?
不甚清醒的頭腦運轉,想起昨夜他出現在溫府時,是和樞密使一道來的,莫非他是替官府辦事?
既然福建轉運使已經換成齊黨的人,他們要將白崇安一黨全部拔除也並非不可能。這麼說來,只要能讓齊黨注意到「那個人」的行徑,她爹的仇就有機會報了。
從床上坐起身來,釐清腦中紛亂思緒,她究竟該不該把手上握有的證據交給齊日陽?她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爹就是因為那些東西才會遭人陷害的。
或許她該先探探步寒川的口風,弄清楚齊黨的意思後,再作決定。還有齊日陽究竟值不值得信賴,生在官家,她早明白許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重要的是背後所含的利益。
這件事對步寒川來說又有什麼利益呢?他不像會替朝廷辦事,更不像會屈居人下,不論怎麼看,她都以為他會是獨來獨往的。
先不說利益,若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他真會替朝廷辦事?
她全副心思都被昨夜的事情佔滿,沒發現門上傳來敲擊聲,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表姊!表姊?」蘭心推開房門,從門口就看到她坐在床上,散亂著一頭長髮,表情凝重的發著呆。
快步走到床前,蘭心發現她不僅臉色蒼白還眼眶發黑、滿眼血絲,心底不由得緊張了起來,不曉得表姊是不是昨晚讓白崇安氣病了?
「表姊,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怎麼臉色這麼蒼白?」看起來簡直像整夜沒睡似的。
「啊?」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任流霜才發現蘭心不知何時來了。
「你是不是受了風寒?」表姊的神智似乎不太清醒,她連忙伸手碰碰她的額頭。
「我沒事。」話雖這麼說,喉頭卻覺得有些縮著,發出的聲音也顯得粗嗄,看來四更天才睡,果然是太晚了。
「還說呢!我讓人去請大夫。」蘭心轉身想吩咐一旁的婢女讓溫府總管去請大夫,卻讓表姊拉住了手。
「不要,我睡一覺就沒事了,用不著請大夫。」這麼說像是一夜沒睡似的,雖然實際上也相去不遠。
「好吧!那你今天不出去了?」看表姊這副樣子,恐怕得睡上一整天。
「嗯,怎麼了?」蘭心的臉皺了起來,像是有什麼事情讓她苦不堪言。
「我不要一個人和溫耀廷去遊湖啦!」一把抱住表姊,她哀怨的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