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袖珍。」她輕輕柔柔安撫,以左手輕揉小寵物身上的皮毛,右手平行地往前伸,手指併攏地微微一曲。
只見放在茶几上的一隻瓷製茶碗憑空飄了起來,在她手指忽左忽右的指揮下,在空中做著花式翻滾。
她小指一勾,茶碗便挾著凌厲的飛勢朝她撲來,然後在她停止的手勢中,停格在離她鼻端僅零點一公分處。
她就像孩童在把弄著玩具,眼一眨,茶碗安穩地「降落」在桌面上。
不好玩。
眼珠滴溜溜地一轉,她將視線落放在案上點著硃砂的畫筆,頑皮地半垂長睫,那枝筆就像被什麼給「附身」,直挺挺立了起來,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掌控著,開始流利地畫起一枝紅梅……
不好玩。真的不好玩,很無聊,長到這麼大,她似乎都無所事事,不明白自己的生命有什麼意義。
她曾想和村裡的人一樣做農事,卻被驚恐的眼神給阻回,她想和婦女們一塊做女紅,卻又被搶著接過手,明顯地不願她插手。
她不明白自己生命有什麼意義……
「魔美!」尖銳的童音打破和室的靜謐,少女心一驚,筆啪地一聲掉在畫紙上,灘成一團赤艷色澤。
一雙身影出現在被拉開的紙門門口。
一名年輕男子抱著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小女娃一臉的傲慢,年輕人卻是什麼表情也沒有。
「陪我出去玩,魔美。」小女娃任性地請求──不,應該說是要求著,紅嘟嘟的小嘴翹得半天高。
她是一個劍眉鳳眼的孩子,纖細嬌巧的身材顯示她不超過十歲,水藍的錦袖是手工精織,價值考究不凡。
「把我放在墊子上。」小女娃要求道,年輕人依言躬身彎腰將小女娃放下,其動作之輕柔謹慎,彷若是捧護著奇珍異寶。
「怎麼有空到我這兒坐坐?」她的生活是平淡的,歡迎有著意外的水花濺起。
「找你玩呀,」小紗織不耐地拒絕年輕人意欲按摩腿部的手。「村口的芙蓉樹已經結了果嘍,我是帶果子來給你嘗鮮的,喏。」
掌心般大小、鮮紅欲滴的果子散落在桌面上,果皮表面上是雪花溶融的水珠。
魔美欣喜地拿起果子在衣袖上擦拭,張嘴便咬。
漫漫時光便在下午的品茗食果,以及紗織碎碎唸唸的聲音中渡過。雪停之後,他們信步走到屋外,瞻望被洗禮過的銀白世界。
村內有好幾個小孩也跑到雪地上戲耍,八個中有五個穿著款式近似的紅色衣裳,紅這道色彩在芙蓉村中是吉祥的象徵。
魔美一走近時,小孩們馬上停止遊戲,恭恭敬敬地對她一揖。「魔美姐姐。」沒有一個例外,其次才對紗織兩人打招呼。
魔美在樹下放下了寵物,小貓挨蹭在她的腳邊,貪食著主人掌心中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果肉,舐得她癢酥酥的綻開略帶稚氣的笑靨。
「這孩子太靜了。」紗織及年輕人並未靠近她自成一格的恬然小天地。
紗織依舊讓年輕人抱在懷中,發育不健全的細瘦身體黏得他牢牢的,絲毫不肯放鬆。
年輕人的唇囁嚅一下。
雖然只那麼一下,但是紗織早就心有靈犀一點通,明白他要說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你認為我也是。可是我可只會在你面前撒嬌的喲,嘻。」紗織短短的手指探入他的衣襟開口,頑皮地抓他一下。
「我好愛你喲。」紗織的愛語朦朧若夢囈。
年輕人在紗織額上輕輕一吻。
紗織微微一笑,表情隨即一凝:「來了。」
什麼來了?年輕人一怔。
紗織仰首看陡峭的霜峰雪地,靜靜待看命運的降臨。
什麼來了?
一陣驚天動地的搖動使大地顫抖起來──
「地震!」此起彼落的驚叫聲立刻響起。
雖說日本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三百六十天都在地震,但是此刻的地震竟突然搖蕩到讓人一下子站不穩腳跟,難免引起一陣惶然。
年輕人立刻抱著她就地跪下,將紗織緊緊護在懷中。
未到片刻,就有一陣喊叫傳得遍響。
「山坡上滾下一個死人!」
哄地一聲,大家全部都往前衝。
錯了,人還沒死。
雖然還沒有死,可是任驚鴻就已經瞭解到「淒淒慘慘慼慼,這次第,怎地一個愁字了得」的李清照意境。
而代價就是他可憐的、脆弱的、無辜的──跌斷的右腿。
據說它被木板及布條固定著,內敷消腫去炎的草藥──「據說」啦,因為他跌得整條右腿骨差點報銷,現在被扎得比小象腳還臃腫,自然是無法將身體調整為四十五度的坐姿,雙眸自然無法對腿「眼見為憑」啦,再加上前三天痛得除了躺在床上昏迷睡覺外,連喂到口中的粥都咽不太下,更遑論其它。
不過現在他的神識總算已經完全清朗,眼珠則百般無聊地瞪著天花板。
他還記得第一次在那痛得四分五裂的肢離破碎感中醒來時,逢面迎接他的第一句話竟是──
「你活過來啦?」
咳……哪、哪家小孩講話這麼沒教養?
一張清麗的臉朝下地映入他無法凝聚的焦點。
任驚鴻吃驚地看著她,不相信會是那張紅灩灩的小嘴吐出那種惡毒的招呼語。
只見少女羞澀地一抿唇兒,嫩嫩的嗓音是從他另一邊耳朵旁喊起:
「秀子、美保,去將溫好的魚肉粥端來。千代,打盆熱水,幫他好好拭拭身子──臭死了。」
原來在那裡。任驚鴻在枕上費力地轉過頭瞪著那名吆喝來吆喝去的小小女娃。
天哪,乳臭未乾就這麼傲,長大還得了?
「魔美。」忽然有人叫喚著。
魔美?
任驚鴻瞠大眼,又趕快想回過頭去看看那名秀美如花的少女。
可惜的是對方已經站起來,而他,雖然也想用手臂撐起自己,可是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才撐不到兩秒鐘,整個人又像爛泥巴似的癱了回去,莫名的倦怠感侵佔他全身上下每根神經……
不行……了……呼……
「咦,他怎麼又掛了?」
「大概是安睡藥發揮效用了。」
「真不好玩。」
我……我不是玩……玩……呼……具……
第二次清醒時,是張放大尺寸的人類臉孔正壓在他眼珠視線正前方──
「喝!」嚇死人了!他根本搞不清楚臉孔的主人是誰,哇地叫了一聲便胡亂伸出手掌推拒。粗糙的掌心觸及對方細滑的嫩膚時,這才看清楚竟是那名秀美如花的羞澀少女!
那個……「魔美!」他趕緊大叫,意欲阻止對方倉惶欲逃的腳步聲。
腳步聲是遲疑了一下沒錯,只不過接下來卻以更急促的速度離開。
好緊張、好可怕、好刺激,好──好──再也想不出其它形容詞的魔美捧著滾燙的頰,努力地拍了拍,看看是否能使溫度降下些許。
沒用。不過她的努力倒引來袖珍的好奇眼神,這隻貓兒琥珀的大眼一瞇,彷彿在納悶它的主人的徒勞無功。
她的心思不由得回到那名被挽回性命的外地人身上。
村內不是沒有年輕的男子,也不是沒有相貌如他那麼出眾,但他的身份所造成的新鮮感,以及一股莫名的引力,就是讓她非仔細看看不可。
所以她才會趁沒有人的時候溜進他休息的客房。
也沒想太多,她就這麼坐在床榻旁看著他熟睡的臉龐,但是最後實在克制不住茂盛的好奇心,所以就移位靠近他的臉,忍不住彎下身子,雙掌顫巍巍地貼在被褥上,以鳥瞰的姿態盯著他猛瞧。
有什麼好看的呢,人不就是長得這樣?兩個眼睛外加一個鼻子,再配上一張嘴巴?
但是她就是覺得那雙濃眉、闔起來的雙眼皮眼瞼、厚實的唇瓣……甚至連他高挺的鼻子都長得很好看,這種「對極了」的厭受真奇妙,說也說不明白,只留一番滋味在心頭。
有許多事、許多威覺,只能意傳,無法言達。
如果不是他突然的清醒,如果不是他大聲叫喊著自己,那麼她就不會逃得那麼狼狽了吧。
對了,魔美瞠大水眸。
他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第三章
「你好一點了沒?」
當那名粉雕玉琢、講起話來卻欠修理,自稱紗織的小鬼頭工工整整、很和氣地跪坐在他的床邊時,洋娃娃般的鳳眼則是不停眨呀眨的,不知怎麼地,總給人一種詭異的調調。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哼地一聲,任驚鴻筆直看向靜坐在離紗織身後三步之遙的年輕男子,若有所思。
若說這名小鬼很詭異,那麼這個傢伙就更玄了,那種沉默謙謹的模樣讓人不由得聯想到日本鎖國時期前的忠臣孝將。
他們不像是兄妹,也不可能是父女,若要他說,任驚鴻總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一名居住在皇城的公主及護衛她的隨身武士。是了,這樣說就對了。
但,這兩個都不是他想見到的人。那名少女呢?她叫「魔美」……他可以這麼希望嗎?畢竟日本取名的方式類似西洋,叫什麼「子」什麼「子」的,就多得像蜜蜂蚊子滿天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