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任驚鴻自是知道對方在顧忌什麼。「我只是沒興趣去玩這件事罷了,我不會說出去的。」
「好,這可是你說的。」這句撂下來的喊語有著警惕的意味。「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街頭生存的鐵則,許多事,是眼睛看不到的最乾淨。
任驚鴻果然沒插手這件事。
事發的時候,他僅冷眼站在街道另一邊死角,看著為首的墨西哥男孩率眾呼嘯而上。
江中銘雖竭力反抗,卻根本敵不過這群少年的暴力拳腳。
「搶劫啊!」他很快地倒了下來,卻猶不死心的大喊。
笨蛋。
任驚鴻搖頭,難道這傢伙不知道他自己已經算很走運了嗎?那名墨西哥男孩上次行搶的對象據說送醫不治呢,這回他已經很客氣地僅用人海戰術,沒有亮出刀刃槍械了。
沒什麼好看的了,拍拍屁股走人吧。
臨走前,他又多看了江中銘一眼──這一眼,卻讓他的腳步遲疑了下來。
那是怎樣悲傷慟絕的眼神啊?他不是在惋惜損失那些攝影器材的價格,而是在憑弔一段記憶……
任驚鴻乍然明白那些攝影器材,在旁人眼中也許狗屁不如,對這個人而言卻是至寶哪。
咬著下唇,其實任驚鴻惱怒的是自己。
見鬼了!他居然覺得這個中年老頭很可憐!?
吃錯藥了他。
氣惱持續不到兩天,但那股良心不安的感覺卻啃噬著他,猶如萬蟻鑽叮。在天人交戰不到一個小時後,任驚鴻踏人黑巷中老CC的當鋪。
「要什麼?」老CC是個煙癮頗大的老黑女人,銀色拖長的耳環玎玎琤琤的,以懷疑的眼光打量任何的來客。
「來瞧瞧。」任驚鴻的表情故作漫不經意,當作是偶爾閒逛,晃啊晃進這個店門。
「有相機嗎?」他狀極無聊東摸摸、西碰碰,拿起一隻沾滿灰塵的瓷瓶瞧瞧,以冷然應付老CC的猜揣。
「稍等。」老CC拖著腳步走入內室,駝著背的影子像長瘤腫的老馬。
沒多久,她拎來一袋沉重的東西,放到檯面上。
像老CC這種當鋪,不如說是黑市贓品轉手買賣的地方。任驚鴻敢打賭那名墨西哥男孩對那種專家級的相機沒多大興趣,換到幾塊美金來花花更為實用一點。
他打開袋子瞄個一眼,果然裡面一切原封不動。「多少錢?」
「二百。」老CC先朝他從頭到腳掃過一眼才開價。
「二百?」任驚鴻溫吞吞,語帶輕蔑:「這種中古貨色?」
老CC板著臉想拉倒走人,卻聽到他懶懶的聲音:「能賣到一百就不錯了。除了我之外,你不妨估估還會有誰有興趣買這種玩意兒。」
言之有理!老CC停了下來。
「一百八十塊。」嘿,現實是殘酷的。立刻降了十個百分點。
「一百。」任驚鴻一副快睡著的模樣,其實緊張得心跳如擂鼓。
「一百五十。」老CC又讓了一步,開始擔心這袋笨重破舊的「啥米碗糕」真的沒人要。
「一百。」他也只出得起那麼多的錢。
「成交!」老CC有點自討沒趣地完成這樁買賣。
太好了,接下來只要將東西物歸原主就OK了!
說的比做的簡單。
他想了又想,終於特地挑了凌晨時分,找到了江中銘暫時租賃的老舊公寓門口。
可是──任驚鴻又猶豫了,因為他現在才想到另外一個難題──
難道就把東西這樣扔在門口嗎?要是被其他的人撿走,豈不就功虧一簣了?
那要不,難道還去按門鈴說:「哈囉,先生這包東西是你的嗎?嗯,我只是恰好撿到這個。」還是:「有人托我送這個東西來給你。」得了吧!我還請他蓋章簽收咧!到時候他不被人當小偷,拎到條子那裡毒打一頓才怪!
他開始覺得自己當了一回傻瓜。
算了,下回再來吧。
他悻悻然想踅步打道回府,卻才轉身就撞到人了,撞得他捂著鼻子想飆起脾氣──
是江中銘!
嚇得連連倒退腳步的任驚鴻不小心撞到欄杆,差點失手摔掉相機,幸好他急忙穩住腳步,才不至於跌倒。
「你來找誰的?」江中銘看見相機了,無法置信,「你是──」
「這個──那個──」罕見的結巴讓任驚鴻赧紅臉。「對不起,我們太過份了──還你!」他將相機用力塞給對方,想一鼓作氣衝下樓梯。
「啊!」一聲慘嚎,他整個人劈里啪拉地滾下台階。
「你沒事吧?」江中銘可被這個男孩嚇得魂不附體,急忙趨至任驚鴻身旁。
「咳──」任驚鴻勉強站起來,搖搖頭。
「你並不是搶劫我的孩子,對嗎?」江中銘以一種深思打量的目光盯著他看。
任驚鴻正深呼吸以平緩肋骨的疼痛,聞言只能點頭算作回答。
「你怎麼拿到相機的?」不知怎的,江中銘信了他的話。
「我從老CC──當鋪那裡買回來的。」而且他還笨笨地花掉最後一塊存款。
「……」江中銘依然盯著他,盯得他渾身不自在,空氣沉凝得教人渾身難受。
「謝謝你了。」江中銘獎勵似地拍拍男孩的肩膀。
咦?任驚鴻驚奇交加看著他。
「進來吧,你喜歡喝咖啡還是茶?」
就那樣──結果任驚鴻不只在江中銘家裡喝了一杯咖啡而已。
他們忘年之交的友誼迅速茲長。學校放學後,任驚鴻就往他那兒跑,沉浸在他一手佈置的滿屋子的花花相片世界裡。
事隔多年後,他回想,發現那間接救贖了他。
江中銘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對十四歲的少年而言,不是個很好的聊天打屁的對象,但是他的安靜卻讓他的家瀰漫一股放鬆、自在的氣氛,很好打發時間。起初是五分鐘,後來延長至十分鐘、十五分鐘──到更長的一個小時,他都逗留在江家。任驚鴻發覺自己愈來愈喜歡在放學後,回到有人在的空間內──
他的母親每在工作結束後便跑到便宜的小酒館酗酒,發薪日不和男人玩到凌晨絕不回家門……與其回家無聊地轉電視找沒營養的節目看,倒不如來這裡還比較有意思多了。
有一天,他在飯桌上發現了一本「美國的色彩」攝影集,好奇的翻了翻。
「這是你拍的耶!?」他像發現新大陸般而吃驚,眼卻不放過一幀又一幀的山川谷溪、峰流豁水,如詩如畫般美不勝收的景致。
「欸。」江中銘只是勾了勾唇角,任他恣意閱覽。
第二天的飯桌上,又是不同的一本攝影書籍,此外尚有一本詩文精選。
自己的人生便是從那時候開始潛移默化的吧?
他看書的速度很快,而且對江中銘提供的書愈來愈有興趣、愈來愈期待。今天是一本「老人與海」,過個兩天會換成一本有關西西里群鳥的旅遊叢書,下禮拜可能是野生植物的介紹或歷史名人軼事……
任驚鴻體驗了「閱讀」這個世界的廣泛及無窮盡,頓悟了知識是離開故鄉這座窮籠子的最佳途徑,他可以好好將十二個年級念完,可以不落至像母親的買醉圖樂。
他可以替自己的人生規畫藍圖,明白他的價值不僅只能在工廠做無聊的機械工作或街頭小販──並非他瞧不起什麼,而是,他更樂意有資格去選擇做一份工作,那種和為求溫飽、情非得已的感覺是不同的。
十八歲那年,他的母親酒精中毒而撒手人寰。
十八歲,他大得不需要監護者了,卻又小得領悟到自己沒有一技之長。辦完母親的簡陋葬禮後,他除了身上褲頭裡的錢,一無所有。
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安靜且照常到江家去,默默坐在廚房中吸煙──一件他不曾在江中銘面前做過的事兒。
這名長輩也沒有阻止他,相反的,他默默拿起另一根煙,啪地一聲點燃打火機──
整個夜,就在這一老一少的吞雲吐霧間消逝。
「我要去考軍校。」任驚鴻忽然說道。紅腫的眼,是默默流淚的後果。
「嗯。」江中銘只回了這麼一個字。
考軍校是他唯一念得上大學的方法。他拚命用功,以獎學金勉強支出一部份開銷,在住校的第一個月後,江中銘寄了東西給他──
一本歌德語錄,一張照片,以及一筆數目頗有份量的錢。
他熱淚盈眶地看著忘年之交的字跡──
給我不曾有過的兒子……
東西不小心從桌面摔落的刺耳聲響驚醒了他。
任驚鴻一一拾起那疊照片,若有所思凝視它們──
軍校畢業後,不知不覺地,他也當了二年的軍人。
江中銘和他彼此比較少有時候見面了,均以電話及信件來往,書及照片依舊每隔一段時間就被寄到他的手中,成為他們最親密的聯繫。
然後,任驚鴻脫離了軍隊,到報社當記者。慢慢的,照片變成了互寄的方式,也等於在告知彼此的工作狀況。
江中銘的照片都是傑作,真的傑作,玩攝影的人都知道江中銘這號不見首尾的神龍人物,除了照片外,他從未公開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