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大哥,我不累,我們直接上去吧。」說完,她人一箭步地就往階梯方向過去。
她不像是來享受爬山的樂趣,倒是像發洩情緒。
顏朗樵無奈,緊隨著她身後而去。
一踏上最頂階,眼前視野開闊,旁邊言有一碑:硬漢碑。
這裡就是觀音山主峰硬漢嶺的最頂點。
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其他遊客,有的是全家老少一同出遊,有的是情侶,還有的是年輕的男女三五成群結伴郊遊。
是還在讀書的學生吧?梁秋葉看著他們,不由得露出欣羨的眼光。
她的學生時代封閉得很,沒有朋友,沒有娛樂,更不用說跟著朋友一起四處闖蕩;她羨慕著他們的青春,可以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地飛翔,而她的青春卻被她自己給鎖死了。
那是多麼的黯淡無光、多麼愁雲慘霧的歲月,而這一切怨不了別人,要怪就怪自己的懦弱。
耳邊不斷傳來遊客們的嬉鬧聲,她卻愈發覺得孤獨。
是否,她的一生就要這麼孤寂至死?
「秋葉,你還有我呢。」細微卻有力的聲音穿過重重噪音披荊斬棘而來,她看向聲音的來處──顏大哥。
為什麼?為什麼他總是如此地瞭解她,總是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他正專心地看著那塊石碑,恍若沉浸在回憶裡。她不禁要懷疑,他剛剛有說話嗎?是自己幻聽了吧?那麼,為什麼有幻聽?難道是自己在期待,期待他看見自己的悲傷?
「秋葉,這裡呀,可留著許多我過去的記憶呢。」他摸著石碑,出神地說道。
梁秋葉囁嚅了下,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說。
顏朗樵拉了她在石碑的底座石階上坐下,一副要講古的模樣。
「秋葉,你知道嗎?緣心坊剛開始的時候可是慘澹經營呢。」他不管她想不想聽,一定要對她說。
梁秋葉顯得有些漫不經心,眼睛東飄西飄。
她不想再聽他的故事。她有種預感,多知道他的過去,他們的關係似乎愈不能純粹。
只是捫心自問,她現在這種精神上依賴他的情況,又能純粹到哪裡去呢?
「那段時間,我就是靠著來這裡爬山砥礪自己。」他邊說邊看她,細細地觀察她的表情。
她仍然狀似意興闌珊,但其實心神已繞在他的話上。
他心知肚明,不等她的反應,淡淡笑說:「我們剛才經過的那個牌樓,你不是念了那兩副對聯?每次遇到困難,看到那上面的句子,我就會想,我不能就這麼被擊倒,沒有什麼困難我突破不了。」
他的雄心壯志,她這麼聽來,倒覺得有趣。
如果真這麼有效的話,那默背一次孟子的告子篇不就好了嗎?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
想著想著,不覺嘴角彎了起來。
顏朗樵眼尖地看到她的笑,接著說:「當然啦!並不是只有這幾段句子就能夠對我產生這麼大的影響。而是,在我從登山口──也就是起點,開始向這裡──也就是終點邁進時,我經歷了什麼、得到了什麼,而這些什麼造就什麼樣的我……」
「顏大哥,你在繞口令嗎?」一直什麼什麼的,梁秋葉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耙耙頭髮,難得有些發窘地說:「我曾經說過,我不會為我那些過去感到後悔或遺憾,因為我所有過的經歷累積成我現在的人生,我從我追尋的過程與結果中得到解放。」這些話是上次他曾對她說的。「而從起點到終點,我一步步地走著,曾經氣喘如牛,曾經跌倒挫忻,曾經迷失茫然,但當我看到牌樓,看到那句『為學硬漢而來,為做硬漢而去』。看到這座硬漢碑時,我很為自己驕傲,因為我做到了!我可以克服路上種種困難來到這裡,那我也一樣可以克服生活上遇到的困難。」
顏朗樵豪氣干雲,梁秋葉卻默不作聲。
她很佩服他的毅力,但有些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他這樣。至少,她就學不來。
比方說,她喜歡柯,卻沒辦法對他說出她的心情。
她的情緒又低落了。顏朗樵在心裡歎口氣,試著再說些什麼:「我從家裡出走,經濟方面就不再依靠家人。」
這不是廢話嗎?有人跟家裡鬧翻後,還跟家裡拿錢嗎?梁秋葉心裡想。
啊!她不是故意要找顏大哥的碴,是心裡莫名其妙就冒出這種聲音,大概是因為顏大哥太寵她了,才讓她這麼肆無忌憚吧?
她很小心地掩飾心中的想法,不讓他看透。雖然在他面前,這實在徒勞無功。
幸好,他的精神都放在往事的回憶上。
「那時候的我,年輕氣盛,覺得家裡用不正當手段得來的財富骯髒,我不屑用。但,很諷刺,我在十五歲時,就認知到這個事實,卻一直到我有自力更生的能力才反抗。這期間,我仍然喝著家裡的奶水,無賴地當著我的大少爺,內心很矛盾地厭惡這樣的我,但在現實上卻不得不繼續這樣的生活。而更諷刺的是,獨立之後,我開緣心坊的資金,有些是我那些好友們幫我籌措而來,但一半是我之前玩票性的投資獲利,這些投資本金的來源,是我從家裡拿到的零用錢。」
那時候,股市大紅,除了股票,他還投資期貨、債券等。畢竟是流著商人世家的血液,他對投資市場有非常敏銳的嗅覺,也因此賺了好大一筆。
也因為如此,他才敢大膽地跟家人絕裂。
說起來,他也滿惡劣的嘛!對養育他成人的家庭如此無情。他實在不比他那些奸商長輩高尚,差別只在,他們算計的是外人,而他算計他們。
他自嘲地想著。
「再靠著我那票朋友的大力相助,喔,你上次看到的塗桑也在內。他們後來都成了緣心坊的股東,有的幫我籌募短缺的資金,有的則幫我找店面。你現在所看到的緣心坊店面,就是我朋友的親戚因為要移民,才半賣半相送讓給我的。」這店面座落在住宅區的巷子裡,以做生意的觀點來看,門庭有點冷清,還好緊鄰著附近的商業區,那裡有辦公大樓跟商圈,客源不錯,加上商圈有逐漸往他們巷子擴大的趨勢,這可以從巷口已經有幾家複合式餐飲店開幕得到驗證。總體來講,地點其實還不錯,而且以他的有緣人原則,這樣的地點正好。
梁秋葉終於忍不住開口:「店開在巷子裡,生意會好嗎?」她還是無法裝作不聞不問。撇開跟顏大哥的糾葛,她對緣心坊這麼美好的地方,的確好奇。
「別忘了我的生意原則,有緣即來,這樣的地點正適合。而且那些股東們可不是吃飽了沒事幹,他們得幫我宣傳呢。」呵!她主動關心了!
見她疑惑,他解釋道:「他們呀,向他們公司的公關部門遊說,凡要送花就來找我,平常同事私人需要,他們也會牽線,所以我就有好多企業公司的訂單了。」他笑,知道她在聽,儘管她一直想裝作冷漠疏離的模樣。
她好奇疑惑又拚命掩飾的表情,好可愛!
他又說:「有了資金、店面跟通路之後,再來就是貨源的問題。其實這在還沒找到店面時就開始進行了,那時候很辛苦呢!我不想透過盤商,所以親自一個個去拜訪花農,請他們直接把花材批給我。」他的模樣神采飛揚,讓梁秋葉看了又一次炫了眼。
顏大哥很懷念那段日子吧?所以才會散發出這樣的光采。
無論他在夕照下、花草間,或者沉浸在回憶中──即使回憶下全然是好的,他都是開朗美麗的。只有面對彆扭的她,才會被她染了愁思。
唉!是她封閉的個性不好,可是顏大哥又何苦執著,為自己尋煩惱,不理她不就好了嗎?
「大部份的花農都在中南部,所以我得南北奔波,但是這樣辛苦很有代價,直接跟花農批貨,可以節省很大一筆成本。啊!秋葉,我講這些會不會很無聊啊?」他怎麼不知不覺就講到這些單調的事情呢?
梁秋葉心虛地撇開眼,很不想讓他知道她很注意在聽。「顏大哥,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無所謂,只當作聽故事。」
好像有些自討沒趣,他耙耙頭髮繼續說:「花農們也很精明,舉一反三,他們自己也分別跟北部地區的花店接洽直接鋪貨的事,好幾家的花店願意跟他們合作,這樣正好可以大大節省由南到北的運費支出。」這些東西好像真的很乏味呢!好不容易秋葉肯注意聽他說話,他怎麼盡講這些東西呢?
不過,這些都是草創緣心坊時,他胼手胝足的經歷,可是他的驕傲呀!所以,他才想跟她分享這段過程,迫不及待希望她知道他所有的事。
「店開張之後,沒有多請什麼人手,所以裡裡外外的大小瑣事都由我自己包了。平常照顧花草、招呼客人倒還好,最辛苦的是,必須在凌晨四五點起床批貨,花農都在這個時候送切花花材來;而且為了新鮮,必須每天送貨。那段日子真的很辛苦啊,每天幾乎睡不到六個鐘頭,從早上開門到晚上打烊都只有我一個人,又沒有假日;想要指望那些股東,偏偏他們一個個碰上花草都笨手笨腳,我哪捨得花草被他們摧殘!只有偶爾受不了的時候,才掛上公休的牌子,可能狠狠地狂睡一覺,再不然就是來這裡爬山。」回想起來,能夠捱過那段日子,自己都對自己感到佩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