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員工要是看到老闆辦公室內這兩人「不莊不重的樣子準會大驚失色!唐諾在下屬面前多少還是擺擺老闆的尊嚴氣派,但是碰到千千這個「千手千眼」纏人魔頭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什麼奇形怪狀的表情都出籠了。
「帥哥就是帥哥,諂媚也無效。」唐諾被她騷擾得坐不住了,起來伸伸懶腰,舒展僵直了半天的筋骨。「除非你老實說你要那地方做什麼用,我考慮看看再做決定。」
千千動動腦。總不能明說是要安排人住吧?自從那天看過都達回來,這件事一直徘徊在她心頭不去,得有個盤算才行。「讓我和同學溫書用啊!那地點交通便利,有10路公車經過.可免掉要你來回接送。請注意這點福利!而且我下了課常常一個人寂寞在家,又不能勉強你推掉所有聚會和正事陪我,剛好有個地方讓我和同學可以安靜唸書,這樣不是有百利而無害?」
「讓我想想。」他撫著下巴。
「不要想了啦!」千千撒嬌地拉著他的手臂晃,彎過來,推過去,又教他伸直讓她巴著,像在蕩鞦韆。唐諾被她捉弄不過;手一輪,把她脖子整個卡了過來,千千哇啦哇啦大叫,張牙舞爪!
「不要!救命啊……」
門冷不防被推開,是唐瑞。他圓眼大睜地看著這幅怪異景象。
唐諾和千千倏地分開,千千的手肘還散到他的頭。千千的臉泛得桃紅,她皺鼻子。
「運動,嘿嘿!做柔軟體操!」
一支冰冰冷的東西突然觸著她的手,千千低頭看,是鑰匙!她笑了。
「我還以為……」唐瑞摸摸頭。
「啊!我要遲到了!我還有事,先走啦!」千千手一握,背起包包哼著歌輕快地跑過唐瑞身邊。「晚餐就請兩位自理吧!」她把兩個大男人的抗議關在門後。
今天她有約會,她期盼為她的老朋友帶來歡樂,一點點不同的感受。
在經過女廁時,她拐了進去洗手,恰恰遇見正要整裝的簡碧姬。
「千千,你要回家了嗎?」她熱心地主動招呼。
「約會。」
「是男朋友嗎?好好玩啊!」她的笑容會讓人聯想到一些不大純情的事情。「年輕真好!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約會都排不完……」
「不會很久吧?簡姊姊現在看起來還是很年輕。」當然嘍!想叫阿姨,只是太傷感情了。
「喔,是嗎?」簡碧姬對鏡撫發。「千千,聽說你小時候被綁架過很多次?」
「對啊!都記不清次數了。是唐諾哥哥告訴你的?」唐諾要是連她這種個人私事都要拿去跟簡碧姬講,那她就真的要吃醋了!
「不,是聽別人談起的。唐先生不會在上班時間談論個人的事,唐先生是處事很有分寸的人,該做的事會做得比人好,不該說的話絕不會從他口中聽到,這也是我之所以會那麼欣賞他的原因之一……」她滿眼不加掩飾的心醉愛慕。
千千真想剜出她那兩隻眼睛!「可是你都已經有小孩了!」
「小孩歸我前夫帶,過陣子就要跟著到澳洲去。說來我也命薄,七年夫妻情轉薄,到頭來撕破臉對簿公堂,連跟孩子的緣分也違,所以女人還是得及早為自己做個打算,老實可靠的對象值得爭取……」
千千對她那張故作媚態的臉實在煩透了!低頭一看,地上一團烏七抹黑的東西糾纏在一塊。「你腳下!毛毛蟲!」
簡碧姬像只快被掐死的雞在那樣死命尖叫,拚命用高跟鞋把那團毛絨絨的東兩踩得稀巴爛,叫聲才漸微。
「哎呀!看錯了!」千千歪著頭看。「那好像是你的假睫毛哦?我的約會快遲到了,失陪!」她偷笑著跑出了「唐飛」大樓。
***
都達的感覺比較像是被強迫驅離。好在他也是當慣遊牧民族的人,在千千的聲聲催促令下,他那間破屋裡的鍋碗瓢盆外帶衣服被褥在三分鐘內捆成一口札實的箱子。比較麻煩的是幾幅畫,由千千抱著,兩人共乘他那輛破爛、有氣無力的噗噗車來到一幢整潔的公寓房子前。
都達始終摸不著頭腦地任由千千指揮這指揮那,最後他才想透她所說的要給他的「驚喜」。
「不用花錢,也不准你說謝字。」千千將整個屋子的燈全打開檢視一遍;這個三房一廳的格局好在光線明亮,雅潔可喜,一個人住算是很舒適了。她想都達會喜歡擁有這樣清靜的空間。「我會在附近貼紅單子幫你招些想學畫畫的學生,這樣你既有固定收入,也不用在外頭四處跑、餐風宿露,你可以設幾個固定科目,從素描到油畫,從基礎到進階班……」
「慢著,千千!」打從進門起,都達的心情百般複雜,有感動,有羞慚,現在則是惶恐和遲疑。「我很感激你為我安排的這一切,可是我……不行。你難道沒注意到我的畫筆顏料統統長了霉?我已經很久不畫畫,連提筆都不曾了。」
千千十分意外!她是被那些乾裂、結網的畫具嚇了一跳,不過她以為那是他從前住的屋子太潮濕才長霉、他心情不好才廢畫的緣故。都達怎麼捨得停筆呢?他是有才情的,他能把小時的千千畫得那麼好,她相信他是個情感豐沛且深沉的人。既然一生為繪畫拋棄了所有,他不可能會連最後這一步都放棄!不畫畫,等於把自己都封殺了!
「為什麼?你明明畫得很好,甚至有成功揚名的機會;如果你不願意違背自己的原則去迎合世俗也罷,至少你還有藝術的、夢想的世界,只要提起畫筆,至少你就掌握你的夢,不是嗎?」
都達怪異地看她。「夢?那對我而言太奢侈,我已經把夢丟掉很久了。一個連明天都沒有的人,還有什麼權利談夢想?」
千千呆住了!「什麼意思?」
「我患了食道癌,早晚都會拖到那一步,今天睡著了;都無法預料明早是否還會醒來。」都達不看她,他的視線投向窗外天際,那方窗外的天是大片沉沉蒼白,厚重雲層壓得令人喘不過氣。「你是個很善良的女孩,不過現在不管做什麼,對我而言實在都是多餘。」
千千一時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怎麼會?」
「已經檢查出來兩年,我自己習慣、也接受下來了。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想要的,得不到,沒想到的,老天常不吝惜地塞給你。千千,我真的對任何人一無所求,要是你真的當我是朋友,等我蒙主寵召,歡迎你來參加我的葬禮。」他乾笑一聲。
這番話讓千千聽得毛骨悚然,難受極了!「我請你搬來這裡不是為了聽你說這樣的喪氣話!絕症又怎樣?世界上最悲慘的絕對還輪不到你,起碼你還有肩能挑,手能提,還有精力與能力去實踐自己的理想。以前的你不是對生活充滿想像!不是酷愛流浪?那就活得盡情一點,去享受、去狂歡。去流浪,做什麼都比你這樣提早宣佈投降來得好!」
「千千,當一個人對他這一生完全心灰意冷……」
「我不知道你曾經失去什麼,或許你現在真的一無所有,但是你甘心就這樣結束自己這一生?」千千搖頭道:「如果你頹廢如此,連自己都捨棄自己,那麼只能說我早就失掉我的老朋友都達了。經過這麼長的時間,我回來第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赴上那個遲到過久的約會,但是我等的絕不會是這麼灰心的你。知道嗎,生命中的蒼涼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嘗過;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受盡苦難,請相信我能懂得你的感受。」千千在離去前歎口氣,予他最後的鼓舞——「如果你還有鬥志,就去跟死神打仗,多搶回一天。一天就是你的。那是你的力量,專屬於你。」
第六章
「不覺得很可惜嗎?」小鴛聽到她決定放棄補習班課程後,作了這樣的表示。「你的唐哥哥已將一學年的學費都繳清了。」
「周主任說按規定可以辦保留。」
「但是以後我旁邊的位子又要空下來了。」短暫時間裡,兩個女孩建立起深厚友誼。千千的調皮嬉戲也成為小鴛每天平凡沉悶的生活中最值得期盼、最生動的部分。現在千千要離開,她心中滿是依依不捨之情。
「沒關係,就算我們不在一起上課,還是可以常相約見面或溫習功課。」
經過一周來規律的上課生涯,千千發現自己實在不是當乖鴨子的料,她沒法強迫自己再在那不見天日的教室多坐一天或整天伸長了脖子動筆記,死記死背一些公式和要點。如果考試是非過不可的一關,她寧可選擇自修的方式。何況自從整天上課開始,她能見到唐諾的時間變得非常少,回了家也是累得連說話都提不起勁,更無從知悉他在公司裡的狀況。那個裝模作樣的簡碧姬有沒有對他「性騷擾」或勾引誘惑什麼的?沒有親眼「監督」,她實在不放心。於是經過慎重考慮後,她跟唐諾提出暫停上課的要求,在她一再保證會定時間表規律自修之下,他好不容易才點頭表同意。「不管明年大學聯考能不能過得了關,你這朋友是我這輩子交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