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笑著搖頭。「沒什麼,只是六年——真的好高興,終於能再回到你的身邊!她忘情而快樂地抱住他的頸子,在他頰上印下一個甜蜜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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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葉梢間多清涼!清風陣陣傳來香氣,吹拂著、吹拂著,簡直叫人要墜進另一個夢之鄉——千千故意用力捏痛耳垂要自己保持清醒,不要再睡啊!連小鳥都要笑了……
她伸長手要勾夾在枝椏間的書,腳一蹬、一滑,整個人失掉平衡,往下直落!
千千嚇得腦筋一片空白,連尖叫都忘了!
孰料她——恰恰掉入一個男人懷中!
千千猛意識到自己還沒死、沒骨折流血,只是害慘了底下的那人!她驚悸猶存地張開眼睛,迎上一對比她的還要大還要漂亮的黑眼睛!
太過分了!哪有男孩子眼睛生成這樣的!
那男孩,不,他是男人了,唉叫連連地努力坐穩,還不停揉著後背和管部。「哎喲喂呀!你真重!猜你起碼有七十公斤!」
「亂說!」千千臉上潮紅未褪。對於這男人救她一命她很感激,但是不該如此沒君子風度地抱怨她重。下墜物體都有重力加速度嘛!沒壓斷他七八根肋骨已經算他幸運了,誰叫他哪裡不好走,偏偏站在她的底下?她好整以暇地站起來,順平牛仔須須短褲,跳著到樹下去穿回鞋子。「你還不站起來嗎?你的尾椎受傷啦?」
少女那理所當然的問話口氣讓唐瑞覺得有趣。這女生很逗!跟他原來想像的有些不太一樣。唐諾叫他自己來找當年的「仇人」,可沒提醒她會有這一招——唐瑞舊仇未報反被暗算!他慢吞吞走到她身邊。「小姐,我以為雞鴨之類擺著賣的器官才叫做尾椎。」
「可是我一說你就懂了不是嗎?」千千拾起書本,排去封面沾上的塵土。「會出現在唐諾家,我猜你一定是唐瑞。我是杜千千。唐諾一定跟你說過我了吧?」
好大的口氣!唐瑞不禁揚了揚眉,卻憋不住笑意。奇怪!他看到這女孩就覺開心,覺得投緣,直想跟她鬥。「當然!六年前毀掉我寶貝古董桌的元兇終於現身,我可有報仇的機會了!」
千千反被他嚇著。「我以為唐諾賠你新古董了!」
「小姐,如果有人把你的小孩撕票了,塞給你另一個小孩當替代品,你肯要嗎?」
「事情不能這樣類比,小孩跟桌子——不一樣嘛!我把桌子改造得很別緻,舉世無雙,你原來的桌子並沒有不見,只是……」千千自己說著說著不禁笑了出來。哎!要表現誠意實在該謙卑嚴肅的,怎麼還可以偷笑呢!
她咬咬自己的舌頭作懲罰。「只是藏在那層彩虹漆下面。」
看到千千那俏皮又嬌嗔的模樣,唐瑞連要裝壞人臉都失敗了。沒有人會真對杜千千生氣,因為她的表現是那麼無邪而純真,好像誰認真起來對她凶都是罪過。「好吧!原諒你,反正就算不饒你也要不回我的桌子。」
「我知道以前是我年幼頑皮,但不是故意的,你不計較真是太好了,不愧是唐諾的弟弟,大人有大量。唐諾說你很有錢,不過,我想你是念舊的人,愛屋及烏,我想問你,還留著那張彩虹桌嗎?」
「丟掉了,把兒童桌椅擺在辦公室裡實在是不甚雅觀。」不知怎地,唐瑞沒立即說實話。事實上,他並沒有丟掉千千彩繪的山坡春菇桌,它一直放在他辦公室的角落,只是用布蓋起來。上面放花瓶,避免太顯眼;他想暫時保留秘密,只得先忽略千千失望的表情。等她親自到公司時反而有個驚喜!或許他還會改變一下桌子的位置,這就得花心思了。告訴我,你沒事為什麼要爬到那麼高的樹上去?」
「看彩虹啊!早上六點多我就醒了;那時剛下過雨,樹林上頭掛著彩虹,在上頭很舒服的。我在學校裡都這樣。」
「學校?你還在唸書?」十八九歲的年紀,在這裡的女學生都是個個發育不甚良、蒼白體弱,要不就臃腫沉重的病重樣。千千卻像另一種材質打造出來的,健康而紅潤的膚色,肌肉結實,動作舉止敏捷得有如狡兔,那種光采從眼睛最是看得出來。
「喔,嗯,嗯!」她亂應一通,欺負他不知情。反正要解釋也麻煩,總不好跟一個陌生人大刺刺說自己是逃學生吧?她沒大嘴巴到那地步。「我是說以前。躲在樹上舍監和老師就找不著我,有時我睡了個午覺起來,和小松鼠看她們還在底下亂成一團,滿有意思的!對了,你可以不要你你你的說個沒完,叫我千千,或者嫂嫂也可以!」
她很大方的。
「嫂嫂?叫你小娃娃還差不多!」唐瑞哪知其中原委?只道她想佔他便宜。「還敢誇大,我跟我哥都還拿你當小孩看……」
千千正不服氣地要申辯,唐諾的身影出現在樹叢最彼端。千千看到他,開心極了!直迎上前——「早!你來找我嗎?」
「我來看你們忙什麼,聊這麼久早餐都不吃了。」他的話這才提醒唐瑞原來是奉命出來找千千進屋去的。
早餐是唐諾負責的,簡單地煎了肉片、培根和煎蛋,吐司配牛奶,顯然是為符合千千而準備。
「今天打算做什麼?在樹上窩一天嗎?」唐諾問她,細心地將抹好奶油的烤吐司片送給她。他喜歡三人這樣和諧的共餐氣氛;爽朗的唐瑞和千千,感覺起來就像一家人。「剛回來,我想你還是休息幾天的好,有興趣的話,過一陣子再帶你到公司看看。」昨天千千已向他表示過想一邊進修一邊到公司裡見習的意思。她有心上進學習,唐諾自然十分高興。
「不,我只有今天缺席。我有件重要的事待辦,我要去找一個特別的朋友。」
「我認識嗎?」唐諾不知道她在那兩個月中還交了什麼特別的朋友。「男的還是女的?」
「你不認識。男的。」千千放下牛奶。「希望我找得到他,趕赴一個延期了六年的約會。」
***
千千憑借記憶來到小巷交口的公園——可是,哪裡還有什麼小公園!
原來的園址早被剷平改建為高樓停車場,節比鱗次的高樓大廈陌生得讓她心慌!千千一時愣在原地.難受極了!
連最原始的記憶都被連根拔起,她要到哪裡去尋找都達?
原來的根據地都不見了,真的是信息渺茫了吧?都達又是漂泊成性的人,誰知道這些年來他又浪游到哪裡去?想到他也許曾在大樹下張望等著她,希望復失望,千千便滿心忐忑不安。
早該問問他是否有個固定聯絡地址或電話什麼的;現在,他們真的像斷了聯繫的線的兩頭,茫茫人海裡要從何處見蹤跡?
千千悵然地沿著巷道走,聽著涼鞋踢踏水泥石子的回聲,那一聲聲空蕩回音像是直接敲在她心坎上——
剛開始是無意識地盯著那張海報,當海報上的圖景整個落進她心版,千千跳了起來!
那是街口的一家小畫廊,佔地只有一條迴廊那般大小,門口排成一列的海報中。貼得最大幅最醒目的就是標題為「和氣球玩耍的女孩。」
那是張美麗無比的圖景!在夏日午後臨出陽光中,一個全身粉紅色的小女孩扣著成串輕飄的氣球奔逐,明朗的笑靨和飄灑的光線面紅交織成一片,整幅畫面的情景吸引觀者要入畫去和那美麗的女童嬉戲,種種飛躍的情緒……
千千迫不及待跑進畫廊詢問。那個蓄小鬍子的中年男人像是聽見神話似的盯著她。
「什麼?!竟然還有人不曉得這幅畫?這畫太有名了!小姐,除非你不是本地人,否則不可能沒聽過沒看過『和氣球玩耍的女孩』,筆記本、信紙、書籤、卡片……到處都見得到它,算是本土畫作裡面最受文化製品歡迎的了!你要買海報是不?要多大幅的?裡頭尺寸統統有!便宜八折賣啦……」小鬍子像在擺地攤喊價似的。
「不!」千千心急地,脈搏狂跳。這是滄海中浮出的一線尋覓都達的機會啊!「我想打聽關於原作者,那位畫家……」
「都達嘛,怪人一個!」小鬍子不曉得他這句話給了千千多大的希望和歡喜。「生平默默無名,連自掏腰包辦個邀請展都會賠死的那類,就靠這幅畫紅了!不只紅,還紅透半邊天!紅得發紫!一夕成名!可是就有這種呆子,多少人跟他出高價買這畫那不賣,有的直接說送展示館永久陳列,他連甩都不甩,只肯出賣其他權益,做做海報啦、書籤卡片,紅歸紅,還是兩袖清風,傻子,真是超級傻子!……」
「那他現在呢?」她追問。
「誰曉得!聽說後來也沒怎麼畫了!一輩子大概就只這一幅受人注意。可惜啊!現在這時代可不比以前,不只玩政治的要懂得迎合潮流進退,就算個搞畫畫的,還不是得抓住機會站出來,加上人捧,人氣一烘托.整個人就紅了旺了,要不就衰一輩子沈淪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