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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素心

  只見珠簾分處,走出一位婀娜嬌麗的美人兒。鴉髻高堆,修眉櫻唇,再細看時,一雙美目睥睨如視無人,倨傲驕慢。

  「你是周不華的義父?」龍朝霞嫌惡的一皺眉。

  金開行乞度日,又碰著災旱酷虐,當真是難乎為繼,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衣衫東破一孔西破一洞,幾不蔽體,月餘未曾洗澡,身上散發著一股汗酸臭味,中人欲嘔。門房居然肯放他進來,也算是一大異數了。

  「是。」龍朝霞出身皇家,威儀懾人,金開卑謹的陪了個小心,彎腰下氣道:「公──公主大人好。」他從未見過貴人,稱呼不倫不類,惹人可笑。

  「你真的是周不華的義父?不會是想來騙吃騙喝吧?」龍朝霞哼聲。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金開連忙澄清,雙手連搖:「我真是元寶的義父,這怎能假冒得了,一對面不就拆台了?冒認王爺的義父是殺頭的大罪,我再有十個膽也不敢啊!」

  有人端上茶來,龍朝霞管自從容坐下,端起慢飲,不理會招呼金開。

  金開左腳丫蹭著右腳丫,尷尷尬尬的站在堂中。

  「請問──元寶──不不,是不華,他在家嗎?」金開鼓勇而問。

  「你沒眼睛,自己不會看?」

  吃了個老大沒趣,金開赧赧的閉了口。看這情況,周不華不在家中。隔了好一會兒,他實在忍不住,又問:「請問,不華的媳婦在這兒嗎?」他想周不華既大難不死,秋別也一定和他在一起。

  龍朝霞不知他指的是秋別,以為他在暗示她毫無為人子媳之道,冷冷道:「她在。」

  金開大為高興:「那能不能叫她出來?」秋別對自己孝敬有加,見了她,必會妥善安頓自己,不用在這裡跟這什麼公主大眼瞪小眼。

  「我就是周不華的妻子,你叫我要做什麼?」龍朝霞冷笑道。別以為他是她公公,就妄想要她執禮伺候,門都沒有。

  「妳?」金開張大口,老半天才合攏來。他聽錯了嗎?「不不,我說的不是妳,是秋別啊。不華的妻子怎麼會是妳?」

  這真是個驚人的秘密,龍朝霞銳利的眼光掃過來,追問道:「周不華的妻子叫秋別?她姓什麼?姓伍嗎?」

  「我不知道秋別姓什麼──」

  「爹!」一聲斷喝制止他再說下去,周不華回來了。

  從官署辦公回來,就聽門房報告金開上門來認親了。周不華又驚又喜,這可說是他連月來唯一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匆匆奔到大廳,卻聽見金開和公主的對答,當下急忙斷止。

  「元寶!」金開乍見愛子,幾乎不敢相認。居移體,養移氣,今日的周不華早非昔時的小乞丐。如今的他溫雅斯文,雍容有威,完全換了一個人。

  「爹!您來了!孩兒找得您好苦。」不避污穢,周不華伸臂抱住金開,孺慕之情流露無遺。

  金開微微哽咽:「好孩子,爹還以為你死在江中,你可知我哭了多少眼淚?」見周不華英華秀髮,遠勝往昔,如今身處富貴,仍不忘他這個低下卑賤的乞丐爹,激動愛惜之情難以言喻。

  雙臂所抱著的身軀幹枯瘦弱,周不華眼眶濕潤,柔聲道:「爹,您一定吃了不少苦。」

  「不苦!見到了我的好兒子,我什麼苦都沒了。」兩父子相視一眼,抱頭痛哭。

  天下最可貴者,莫過於至性親情。旁人看來毫無所感,唯有當事之人才知親恩深重,沒身仍無以為報。能在膝前承歡孝養一天,就是莫大的福報。周不華純孝感格,可說是窮通不移,生死不易,世上幾人如他?

  龍朝霞叫道:「你給我說清楚,伍秋別是男是女?『他』是周不華的妻子嗎?」她可沒忘了追問到底。

  兩父子轉頭過來,周不華一臉戒慎。

  「秋別她──」

  「爹!」秋別女扮男裝是殺頭大罪,此事萬萬不能走漏半點風聲。金開不明事情始末,差點溜口說了出來,周不華插口攔阻道:「您一路風塵,一定很累了。孩兒差人替您準備熱水食物,先洗澡後大吃一頓,好好睡個覺。」

  「本宮有話要問這個臭乞丐!」周不華膽子愈來愈大,居然不把她這位公主放在眼裡。

  「我爹累了,妳要問什麼問我就是。」

  「我就是要問他!」龍朝霞上前逼問,周不華一臂橫在金開身前,讓她難以逾越雷池一步。

  「我說了,妳有什麼事問我也一樣。」周不華把金開保護得嚴實不漏,送他入內。

  龍朝霞氣得咬牙,看他愈是防備,更可見其中大有文章。好!有本事你就把你那個臭乞丐爹藏到人煙不到的鬼地方去,本宮非把這個秘密挖出來不可。

  ☆ ☆ ☆

  周不華挽袖伸臂,親自為金開打水沐浴,換上潔淨衣衫,整個人煥然一新。

  僕人將飯菜端到書房中,周不華頻頻添菜勸飯,金開許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險些把舌頭吞了下去。

  飯畢金開摩挲凸起的肚腹,打了個飽嗝,露出滿足的笑容,想起一事,問道:「元寶,那個公主怎麼會在你家裡?」

  周不華沉默半晌,道:「她是我的妻子!」

  「什麼?」金開跳了起來,原本還有些昏倦不濟,這會兒全被驚醒了:「你說她是你的妻子?那──那秋別呢?我的好媳婦去哪兒了?」周不華面有抑鬱,金開想的卻是他富貴之後喜新厭舊,拋棄糟糠別娶,失望之餘氣急敗壞責備他道:「你是不是有了新人忘舊人,把秋別給拋棄了?」

  「我沒有。」

  「那她人呢?你把她叫來。」

  周不華將落江之後,一直到上京赴考,皇帝賜婚,秋別執意要他娶公主之始末,簡略說出。金開才知自己冤枉了周不華,歉聲道:「原來這是樣,好兒子,爹錯怪你了。」想周不華對秋別一片癡心,敬她如天人,又不慕榮利,怎可能為了權勢地位不要她?自己真是太糊塗,不分青紅皂白就胡罵一氣。

  「秋別叫你娶公主,她女扮男裝在皇帝身邊做什麼──什麼郎來著。那這一來你們不就永遠無法在一起?」

  周不華心中一痛,低囑道:「她女扮男裝之事若是揭發,難逃一死。爹,這事只有您知我知,千萬別對第三人提起。」

  金開瞭解事情嚴重性,認真的點頭道:「我知道,我不會亂說。」歎了一口氣道:「秋別這孩子真是難得,她為了你可說是傾盡苦心,怎這個孩子命就這麼苦,享不到半點福呢?」

  「爹,您早點休息,有話明天再說吧。」觸及這個難解的死結,周不華就陣陣揪心,不想再繼續話題,服侍父親上榻安歇。

  「也好。」才剛睡下,金開又翻身爬了起來:「你睡哪兒?」說完失笑,道:「瞧我這老糊塗,你自然是和公主同房。」

  「我一直睡在書房。」周不華淡淡的道。

  金開啞口,發現自己實在太沒大腦,說話淨傷兒子的心,還是閉上嘴巴為宜,倒頭又睡下,笑道:「比起北城口那些流民你爭我奪搶東西,打得頭破血流,這可真是天堂了。」

  「什麼搶東西?」難道饑民未曾得到賑糧?

  「你不知道嗎?現下災癘不斷,許多人在自己家鄉沒得生活,只好離鄉背井到天子腳下來看看能不能有口飯吃。豈知皇上在宮裡和什麼桃花狀元的賞花喝酒,根本不管我們死活,還下令不准我們在京城內乞討,要把我們趕出去。有人活活餓死了,有把力氣的就去搶人家富戶,前幾天還燒了一戶人家呢!」

  「有這等事?」周不華矍然而起,在房中踱來踱去。柳影虹那日當殿奉旨放賑,看來他陽奉陰違。他不肯放糧賑民,居心何在?

  現下顧不到這些,周不華掛心流民生死和京城人民安危,道:「爹,您先睡吧。有事我差人替您辦,我到北門外看看去。」

  辭了父親,周不華嫌轎行慢,命人準備驢子。這是他仁厚之處,城內行人眾多,放馬奔馳,容易誤傷無辜。趕到北門,果見玄女廟前聚集了黑壓壓好大一群人。人人面黃肌瘦,憔悴不堪,有的奄奄一息,有的面露凶光,見有生人便狠狠盯著他,似乎要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周不華騎驢了一圈,所見皆是如此,下驢來一揖請問一個躺在樹下的老者道:「老先生,你們沒有接到皇上的放糧嗎?」或許流民太多,柳影虹忽略了此處。

  那老者有氣無力的說道:「什麼糧?我本來以為來到京城,是絕不會餓著的了。誰知道皇上根本就不管老百姓死活,不但不給我們飯吃,還把我們全趕到這兒來,不准我們隨處走動。這些天又餓死好些人,有的忍耐不住,就去搶劫富家,可也沒好下場,吃了一頓飽,就被官家抓去砍頭了。天殺的皇帝啊!」傷心絕望到了極處,老者嗚嗚而哭。

  有人見周不華衣著富貴,怒不可遏,丟了一塊石頭砸他,大罵道:「臭小子,看耍猴兒嗎?打死你。」他恨朝廷不恤,天地不仁,遷怒周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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