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豈會是無心?」空慧冷冷一笑,「你可知她七歲時——」
「好久不見啊,空慧大師!」玄玉踏進大廳,打斷他的話。
空慧冷哼一聲,眼中冒出火光,卻未答腔。
玄玉將臘八粥放上桌子,眼睛迅速地掃了廳堂一周,鐵天弋和孟懷璃並肩坐在主位,祿伯正忙著擦拭神籠,狄霄與空慧對坐,但空慧的身後站著的卻不是了智,而是一名陌生的老婆子。
玄玉奇怪地多看了她兩眼,才綻出略帶邪氣的甜笑,走到狄霄身邊,親暱地倚著他,「您可是來祝賀我與狄霄?」
空慧雙目一瞪,忽然又精光盡斂,「所謂「天道有還」,你可要記得。」
天道有還?意思是她過去壞事做多了,不可能逃過報應、安享太平,即使現下狄霄容她,以後還是會認清她,還是會離開她?
她心頭一緊,嘴上偏不肯認輸,邪邪一笑道:「我會等著的,不過不曉得是不是老天爺的動作太慢了,所以才會有人說『遺害遺千年』!」
「玉兒!」狄霄輕斥。他請空慧回莊,是為了改變他對玉兒的看法,不是為了讓兩人鬥嘴。
玄玉卻不懂他的心思,只道他好端端地卻帶了空慧回來,又滿臉不悅,定是在外頭聽說了什麼,後悔與她的婚事。
她委屈地垂下眼,不敢看他的眸子,怕會看到她不願見到的鄙夷。
大廳裡的氣氛突然凝重了起來,孟懷璃悄悄用手肘撞了下身旁的丈夫,示意他開口說話。
鐵天弋會意,清清喉嚨道:「時辰不早了,咱們趕快祭神,好用甜粥了。祿伯,你先將穩婆請去休息休息,別怠慢人家了。」
「是。」祿伯應了一聲。
原來空慧身後的老婆子是個產婆。
孟姐姐快要臨盆了;山莊裡又無奴僕,是得有個穩婆隨侍在側。但看這穩婆走路的樣子實在不像普通村婦,反像是身懷武功……
玄玉疑惑地看向狄霄,只見他慣常沒有表情的俊臉似乎也泛上一絲懷疑。
玄玉正想開口試探,孟懷璃卻忽然抱著肚子痛呼起來,冷汗涔涔自額際滑落,「叫她等等……」
「你你你……你要生了?」鐵天弋嚇得結巴,「穩婆!穩婆!」
老婆子聽得他喚,立刻轉身回來,健步如飛的模樣,怎麼看都像是練家子。
玄玉幫忙撐起孟懷璃的同時,心中仍在奇怪。
「你們誰去燒桶熱水;再拿些乾淨的布巾。至於你,」老婆子看向玄玉,「可得麻煩你在房裡幫忙了。」
「好。」她點頭。
眼神交接的剎那,玄玉發誓,她真的看到了她眼中盈滿的殺氣。
第九章
孟懷璃從早上痛到下午,娃兒還是折騰著她不肯乖乖出來。鐵天弋急得在房門外走來走去,祿伯幾乎被他晃暈了頭,最後只好躲回廚房裡。
而狄霄和空慧則搬了桌椅,沏了壺奈,好整以暇地對弈。
狄霄掃掉大片黑子,暗暗瞧了眼強作鎮定的空慧,語氣平淡地詢問:「大師有心事?」
空慧回過神來,隨意落了顆黑子,微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何來心事之說?」
狄霄側頭看向窗外,這個角度正巧可以看到孟懷璃的房間。
只見鐵天弋不知道向房裡喊了什麼,房門被拉了開來,玄玉一臉焦躁地說了他幾句,又猛力關上房門。
狄霄的嘴角不自覺地浮上溫柔的淺笑,回眸,才發覺空慧正凝望著他。
「大師想說什麼?」他安下白子,轉瞬間又攻下大壁江山。
「阿彌陀佛,老袖有言,不吐不快。」
「但說無妨。」狄霄提起茶壺,將兩人的茶杯斟滿。
「你可聽過柳朝賢?」
「禁軍統領,玉兒說他待她有如親女。」狄霄端起冒著白煙的茶水。
「但最後卻是死在她手裡。」
端著杯子的手停頓在半空中,狄霄的劍眉成一道,「大師,謠言莫信。」
「若說是老衲親見呢?」
狄霄緩緩放下杯子,專注的眼告訴空慧,他正準備仔細聆聽。
「柳朝賢是老衲俗家的親弟弟,每兩、三年總會見上一面。十年前,老衲接到他捎來的信說他準備到湖州辦事,順道探望故人之子,言詞間頗為沮喪。正巧老衲有事也要往湖州,於是便約在蓮湖相見。不料船期延誤,待老衲到時,只見那妖女已將匕首刺進他胸口。」
不可能!
玉兒向他提過柳朝賢種種,言語間對他頗為孺慕,不可能會辣手害他。
「或許是別人——」
「老衲到時,匕首還握在她手裡。」空慧憤恨地道,仍在為自己來不及救弟弟而自責,「況且屍身焦黑,那匕首分明抹著五毒教慣用的冰蛛毒!」
不對!一定有哪裡不對了!玉兒不可能會如此。
狄霄腦中忽然閃過什麼,「十年前,玉兒才七歲……」不會有能力傷害武功高強的禁軍統領。
「就是因為如此,朝賢才沒有防她。」空慧忿忿地說:「老衲稱她妖邪,並不是因為世俗所言,而是親眼見過,她小小年紀便殺親滅祖,毫無悔意。」
狄霄想起他與玉兒在京城近郊的對戟,想起她視倫常為無物的言行舉止,心臟猛然一陣緊縮。
她真的是妖邪?
不會的!玉兒或許是邪魅了點,但絕不會做出這等人神共憤的事!
「狄大俠,老衲不會看錯的,當年她身著男裝,但那眼……是邪魔才會有的!」
「哇——」
嬰兒嘹亮的哭聲晌徹了整個青雲山莊。鐵天弋興奮地拍打房門,「生了!生了!快讓我進去!」
「你做什麼?」
房門內突然傳出孟懷璃的喊聲,嬰兒的哭聲隨即轉為淒厲,三人同時一震,鐵天弋一腳踢開了門板,狄霄和空慧也從對房飛竄過來。
一進入房間,只見穩婆倒臥在一旁,玄玉懷抱嬰兒渾身是血,孟懷璃大吼:「快救孩子!」
狄霄想也不想,辟邪劍抽出便往玄玉招呼過去,她本能地側身閃開,剛逢劇變的心緒還未反應過來,便又遭逢丈夫毫不留情的襲擊,她既是茫然又是心痛,傷勢初癒的身子護全了懷中的新生兒,便顧不了自己,不一會兒已接連遭險。
「狄霄,你做什麼?」玄玉怒斥。
他沒有回答,劍風凌厲裹住玄玉週身。
他還想著空慧對她定然是有所誤解,或許他所言屬實,她定然也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
可是眼前所見哪還有假?她居然傷了師姐的孩兒!她居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妖邪!
他的劍招愈乘愈狠辣,早已失去了理智,心裡只想著與她同歸於盡。
「狄霄!小心孩子!」玄玉大吼。利劍終於頓住,劍風斜削過她的衣角。
狄霄對她大喝道:「妖邪!還不將孩子交出來!」
「狄霄!是玉兒救了孩子!」緩過心神的孟懷璃趕緊大聲澄清。
狄霄聞言一愕,呆呆地望著玄玉,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玄玉摟緊了新生嬰兒,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叫她妖邪!他居然叫她妖邪!他終於說出真心話了!
心頭劇痛之下,她喉頭一甜,嘔出了口鮮血。
「玉兒!」狄霄急忙想拉她。
玄玉身影一飄,閃了開去,淒楚絕望的苦笑從唇畔逸出,「好個狄霄,好個世間人!」
「玉兒——」她的模樣好可怕,像是心神俱失,對世間再無留戀。
玄玉眼神閃過一抹邪魅,突然高舉嬰孩,「妖邪是嗎?我就讓你看看什麼叫作妖邪!」
「不要!」
「不可以!」
驚恐的叫喊紛迭而起,屋中四條人影同時撲向玄玉。
但是她並沒有真的摔下嬰兒,紅衫捲起,她抱著嬰孩衝出屋外。
玄玉漫無目的地跑著,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裡,也不曉得自個兒擄走鐵天弋和孟懷璃的孩子做什麼,她只是跑著,記憶彷彿又墜回七歲時的那個夜晚,又恨又慌的感覺是如影隨形的魔障,甩不脫、丟不開。
等到她意識到時,自己已經坐在狄霄幼時的秘密聖殿中了。
懷中哭鬧不休的嬰孩,小小的臉蛋己變成漆黑,哭聲也轉為低泣,玄玉微皺著的柳眉在查探完女嬰的傷勢後幾乎打成死結,「這人真狠,傷不了我,便將浴血毒使在你身上!」
浴血毒不是不能解,只是這麼小的孩子只能先將毒過到自己身上,再求解藥。可是毒若引到第二人身上,毒性發作的速度會快上一倍,若有個差池……
她看著四肢僵硬,兀自哭鬧的嬰孩,心中憐惜之情生出,輕拍著嬰孩哄道:「乖乖,別哭了!別哭了哦!」
說也奇怪,小娃兒竟像是聽得懂似的,嚥下哭聲,圓滾滾的黑眼珠好奇地盯著她瞧。
罷了,反正這世間也沒什麼值得她留戀的,若真為了救這嬰孩而死,也算是她的命。
玄玉柔柔一笑道:「你可真聽話,不要怕,姐姐是玄玉,說起解毒,我稱了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不過你長大後,可別怨我救了你哦,還笑啊?你該哭的,這人間沒你想像中好玩,這人間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