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到7點鐘她起床梳洗。她的臉色並不難看,看不出她睡不好,她有這本事,捱了通宵之後還冒來精神奕奕。大概她的生命力比別人的更旺盛、更強吧!
她又想到之浩和她有相同的本事,他們都是不怕捱、捱不壞的人。可惜生命力旺盛也沒有用,一粒子彈就結束了他多姿多彩、快樂與不快樂參半的年輕生命。
用冷水往臉上澆,不要再想這件事,不能再想,否則她又將墜入噩夢——噩夢是不會忘的,她確信。
「這麼早?不用上班怎麼不多睡一會兒?」母親詫異地問。她在沙發上看早報。
宿玉這才想到今天是週日。
「反正也起來了,我去教堂。」她說。
「第一堂禮拜要10點鐘。」母親提醒。
「我沒說現在去。」她坐下,也拿起報紙。「你為什麼不多睡一會兒?」
「年紀愈大愈不想多睡,覺得生命的時間寶貴,」母親居然半開玩笑。「我喜歡在清醒的多享受一下生命。」
「文藝腔得可怕。」她笑。「昨夜又看半夜的國語長片?」
「沒有。也不是常常有好的文藝片看。」母親說:「武打國語片多些,而且一再重複。」
「不要抱怨,電視是免費的。」
「去喝杯牛奶吧。」母親說。
宿玉搖搖頭,忽然看見母親在看娛樂版,而且有一張大大的仇戰的照片在上面。她的臉色微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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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一張報紙。」她說。
母親無言地換給她,明明還沒看完。母親極明顯地讓著她、順著她。
「這仇戰像極之浩,是不是?」宿玉故意說。
「怎麼會?根本是兩個人,而且照片也看不清楚。」臉色大變的是母親。
宿玉放下報紙笑起來。
「昨夜我們一起跳舞。」她說。
「你和仇戰?!一個歌星?!」簡直大吃一驚,不能置信。
「別驚奇。仇戰是哲人、可宜一手發掘、我們一起在酒廊裡遇見的。原因是他像之浩。」宿玉說。
「阿玉,不要再提那個人、那件事,」母親嚴肅地說。「過去的事就算了,別再為難自己。」
「你太敏感。仇戰只不過外表像之浩而已,」宿玉又笑。「他們的性格完全不同。」
「哲人也是,怎麼那麼糊塗——」
「怎麼怪起哲人來了?」宿玉大笑起來。「別害怕,仇戰跟我不會因他像之浩而有關,昨夜跳舞是因緣際會,他清哲人、可宜是為了謝恩,我是陪客。」
「我擔心的不是這些,」母親搖頭。「我自然明白你不會喜歡一個歌星,我只恨他太像——那個人。」
「公平一點,媽媽。」宿玉忍不住笑。「他像之浩不是他的罪,對不對?」
「要不要我陪你去教堂?」母親改話題。
「去教堂是惟一不要人陪的地方,」宿玉站起來。「先吃早餐。」
她走進飯廳,手上還抓著那張有仇戰的照片的報紙。對仇戰,她還是下意識地緊張。
離家去教堂時,她碰到在樓下洗車的天白。
「自己洗車?」她很意外。「一直都有人替你做的。」
「有時自己勞動一下是一種享受,」天白笑。這漂亮的男人得不到她的心、她的感情真是奇怪,他比許多人都好、都強、都專一。「你出去?」
「去教堂。」
「我就洗好了,要不要我送你?」他誠心地問。
「絕對謝謝你的心意,只不過我和你有同一目的,想勞動一下,」她看看表。「這麼早出門就是想走走。」
「對,散步是好事。」他說:「昨夜你回來得很晚?」
「是。和可宜他們一起。」她不想把仇戰的事講出來。「你怎麼知道?」
「那時我還在聽音樂。」
「阿靈好嗎?」她問。她和他並設有太多話題。
「下午她會來,如果有興趣,過來我家聊天。」他說。
「一言為定。」她揮揮手,走出去。
她感覺到天白的視線一直跟在她背後,她卻決不回頭望。有時她也自覺對他冷酷得過分。
走了一大段路,到達教堂時身上微有汗意,那種感覺很舒暢。他在教堂一角靜靜坐下來。
她喜歡這間教堂的氣氛,雖然遠一點她也願來。教堂就該有教堂的樣子,她不能忍受在一幢大廈的某一層裡做禮拜、聽道理,她覺得會全身不自在。當然,侍奉神不該挑剔地方,她卻有這小小固執。
實在來得太早,只有少少的幾個人疏落地坐著,一個女孩子在彈電風琴,聖詩的音樂一陣陣飄來,非常悅耳。她翻開《聖經》,隨便看了一小段。
有人在她前一排坐下,是個健壯的男人,微有一陣熟悉的味道。她意外地抬起頭,是不是那——熟悉的背影?仇戰也來做禮拜?
看真了,是他。她認得他那修剪得很好的頭髮。
莫名其妙地就緊張起來,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教堂遇見他,莫非——真有那麼一點微妙的天機?
她用手指輕輕點一點他的背脊。
他轉頭,仍然戴著墨黑的眼鏡,意外的是,她卻能看見他眼中驚喜的光芒一閃。
「你?!」他的笑容溜了出采。「怎麼會?」
「我也在想這句話,怎麼可能?」她淡淡地說。
他立刻從前一排換到她的身邊。
「我看到你背影,覺得眼熟卻怎麼也想不到會是你,」他的聲音透著絲興奮。「基督徒?」
「我是那種有需要時才親近上帝的教徒,並不虔誠。」
「我是個心中充滿感恩的教徒,」他卻這麼說:「我沒死,能有今天,除了對上帝感恩外還能做什麼?」
「你比我好多了。」
「教徒不用比好與壞,只要信仰在我們心中就行。」
「從小就是基督徒?」
「小時候受洗只為教堂可派些吃的、用的美援,如果牧師喜歡還可以幫助出國,」他坦率地說。「現在來教堂是真誠的感恩,好多次險死還生全憑信念。」
她微笑著聽他講話,心中十分愉快,昨夜的亂夢連串已從地底遁去。
「有機會你可以做見證。」
「做過多次。」他說:「那時還沒有名氣,可以做。現在若再上台做見證,我怕人說譁眾取寵。」
「別理會人說什麼,眼睛看上帝。」她說。
「我心中這麼想,真話,可惜做不到。」
漸漸的,人多起來,唱詩班也到了。於是禮拜開始,他們的談話也停止。
世上的事是很微妙的。宿玉來教堂找尋心靈平靜,躲開感情紛擾,卻在教堂遇到仇戰。
有些事是注定的。
從教堂出來,他們站在正午的陽光下面。
「介不介意跟我一起午餐?」他隔著墨鏡凝望著她。
「不介意跟你午餐,但介意太多注目的視線,」她說真話。
「你名氣太大。」
「你跟我來。」他拉著她的手,跳上的士。
「什麼地方?」她不安地抽出被拉著的手。
「我家裡。」他說:「剛安置好自己,我請你吃越南牛肉湯粉。」
「你會做菜做飯?」
「我從死亡的邊緣掙扎求生,除了死,我什麼都會做。」他愉快地說。
「不要常提死亡,壓力很大。」
「是。我以後不再提。」他立刻說:「抱歉。」
「沒什麼抱歉的。他的死亡與你完全無關。」
「但是我像他。」他說。
「別聽可宜亂扯。沒有兩個相同的人。」
「不是相同,是相像。」
「也許有一點,並不厲害。」她皺眉。「請別再提。」
他沉默下來,直至回到他家。
他的家真是令人意外。四五百呎的地方全用竹來裝修。竹的牆、竹的窗、竹的簾子、竹的傢俱,惟一不是竹的是電視和音響設備。
「喜歡竹?」
「越南的家是這樣子的,」他說;「雖然這麼佈置起來很孩子氣,但也聊勝於無。」
「誰說孩子氣?」她不以為然。「想家、念舊有什麼不對?現代人一定要煉到鐵石心腸?」
「誰說現代人是鐵石心腸?」他問。
「現實、金錢、權勢的確能令人心變硬,感情是被嘲諷的對象。」她搖頭。
「一次打擊也不能令你如此偏激?」
「我並不偏激,」她說的是真話。「不知道為什麼見到你會說這些。」
「因為我也曾經不幸。」
「曾經不幸不重要,因為還有將來。將來是希望,死亡才最可怕,奪走一切。」她說。
「你才說不許講死亡。」
她聳聳肩,在竹沙發上坐下。
「正如你說,成名還是好事,至少你這個家很舒服。」她由衷地說。
「喜歡可以常來,我的大門為你開。」他說:「因為跟你聊天是很開心的事。」
「我並不如可宜健談。」
「可宜對我有恩,我總是低她半個頭。」他很坦白。
「不要有這種心理,她是我極好的朋友,我知道她絕對不會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她和哲人的傳言——是真的?」他問。
「各人有各人的煩惱,」她搖頭。「入行多久?你居然也聽到傳言了。」
「圈子小,他們都是名人。」他說。
「人是不可以十全十美的。」她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