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哇哇……好好玩、好好玩,我還要再坐一次。」船在出口處停下來,小翔自己下船,同時雀躍的說,他坐前面,所以滿瞼滿頭都是水。
第二個下來的是庭軒,他牽著立晴,她的臉色蒼白,腳步微晃。
「你會怕?手好冰喔。」他笑,另一隻手繞過她的肩扶著她。
「我才不怕!」她拿出紙巾幫小翔擦擦臉,又遞了一張給庭軒,他的鏡片也沾上水滴。「好了、好了,我們該休息一下,媽媽累了。」他牽著小翔往外走,另一隻手還是扶著她。到寄物櫃拿回背包,庭軒幫小翔背好他的小包包,把另外兩個大包包都背在自己身上。庭軒在草地上找了個不錯的地點,放下背包,拿出裡面的塑膠布鋪在地上,再把溫水罐、水果一樣樣擺好,立晴打開另一個,拿出幾個裝了餐盒的塑膠袋,裡面是她昨晚預先準備好的壽司、三明治,溫水罐裡裝的是湯。
大量活動之後,小翔的食慾特別的好,不等催促,他已經拿起三明治吃將起來,還一口一口喝著杯子裡的湯,小麻雀似的回述剛才各種有趣的事情。立晴很喜歡看小孩子自己吃東西,那會讓她覺得感動,她脫掉鞋子,抱著自己的膝蓋,膝蓋上枕著外套,興味盎然的看著小翔一口一口把東西送進嘴裡。
「你怎麼不吃?喝點湯好嗎?」庭軒體貼的送上一杯熱湯。
「好啊。」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湯,勉強打起精神吃了一點東西。
「媽媽,這個很好吃喔,裡面有鳳梨。」一塊形狀有些扭曲的壽司遞到立晴嘴邊。「怎麼會有鳳梨?」立晴張口吃掉,還故意輕輕咬了一下小翔的手。
「喔!好痛。」小翔笑著輕呼。「我昨天晚上加的,好吃對不對?」
「嗯……真好吃。」她笑說。
「還有耶,我做了很多個。」他又拿了一個給庭軒。「爸爸,你吃吃看,媽媽說很好吃喔。」
「嗯……真的好好吃,以後小翔每天都做,好不好?」他笑,自從有了媽媽,爸爸便永遠排在後面了。
小翔果然精力充沛,吃過東西之後,站起來繼續在草地上找些玩意兒來玩。「爸爸,我們來賽跑。」清掃得乾乾淨淨的草地上除了草什麼也沒有,他放棄搜索,轉而去拉庭軒。
「我們跟媽媽一起跑。」庭軒想讓立晴也一起活動活動。
「好啊,可是媽媽不跑,媽媽來當裁判;來,你們兩個站好嘍……」她站起來走到草地上,說明遊戲規則,庭軒和小翔分別在她的兩邊擺好起跑姿勢。
「預備--跑!」她做了兩三次假口令,小翔都上當了,跑了好幾步只好再回來。最後一次,他卯足了勁向前衝,庭軒故意輸給他,跟在他後面笑鬧。
聽著他們的歡笑聲,立晴忽然有一種感觸,一種對幸福的渴望,如果一開始就遇見對的人,現在的生活是不是也大概是這樣?
陽光灑在地上,把親情烤得暖烘烘的,她的心也跟著暖了起來,她張開雙手笑著幫跑回程的這對父子加油。有個比小翔大一些的小男生戴著一頂鴨舌帽,不知道什麼時候跟在他們旁邊,大概是被他們的笑聲吸引過來的,小翔放慢速度一邊跑一邊好奇的看著他。這孩子好面熟……立晴想。
「我有餅乾給你吃好不好?」小翔熱情的把立晴幫他準備的點心拿出來。「你叫什麼名字?」孟庭軒蹲下來,以便和這兩個孩子說話。
「我叫周俊惟。」小男生大方的說。
「叫杜德偉啊?」孟庭軒笑著又問了一次,小男孩的童音太重了。
不,他叫周俊惟……叫周俊惟,為什麼她會知道他的名字?她機靈的抬起頭四下尋找,果然看到周太太笑瞇瞇的走過來,而……周家揚就在她身後。立晴幾乎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就停在自己身上,他一定早就看到她了,她定定地站在原地無法做任何反應,一顆被庭軒溫暖了的心,也隨著他的靠近,又慢慢變涼。
「惟惟。」周太太一面走近一面叫著她的兒子,小男生立即轉過頭去。
她的笑真甜,立晴可不記得她有這樣甜美的笑容。
「原來是你們,真巧。」庭軒認得他們,他對周太太笑了笑,又和走過來的周家揚握手寒暄。
「Hi,Sanny,好久不見。」周家揚的態度就像遇到了老朋友。
「Hi,Steven。」立晴看著他的笑,和他的視線只接觸了一秒便慌張的避開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向孟庭軒靠近,庭軒順勢輕輕地將手搭在她的腰間。
不期而遇,讓她慌亂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一些些思緒掛在心上,隨著輕風飄啊飄的,悲傷飄了起來,心情卻不斷的往下沉、往下沉……
***
立晴在陌生的地方踽踽獨行,孤獨惶惑,沒有目的地,她只是戒慎恐懼的向前走,忽然腳下踩了空,她急速的往下墜落,來不及呼救,只能尖叫……
「啊!」猛地,她從夢裡驚醒,直直地坐在床上。
每夜都是同樣的夢境,不一定在什麼地方,卻都是相同的從高處往下跌落,在墜落中驚醒。等到慢慢回過神來,她起身走到梳妝台前拿起鬧鐘,才兩點半,昏黃的壁燈下,鏡子反映她的單薄,她將鬧鐘放回去,驚見鏡中人臉上有兩行淚。她歎了口氣,怎麼會哭了?她不願去想,可是家揚的笑像流星燈一般照得滿屋子都是。為什麼又遇到他?
原來自己刻意忽視的就是他,原來自己並沒有將他藏好,他一直都在那裡。她以為已經深深埋藏的記憶,此刻像被施了魔法,排山倒海朝她淹沒過來。
就像必須按住傷口才能止住血液,她雙手深入髮際,緊緊按住自己的頭,不讓思念繼續蔓延,可是它們卻沿著每一條感官流出來,在她眼前匯流成家揚的形貌,還有令她痛楚難當的溫柔。
她低聲呻吟,眼淚緩緩滑落。
喔!該死、該死,這些該死的思念、不受歡迎的記憶,為什麼它們不死去?難道攪擾得還不夠嗎?她已經無法思考、無法生活、無法工作了,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多久呢?她忽然為自己的眼淚感到生氣,她忿怒的打開房門衝到工作台,拿起一把美工刀,就像懸樑刺股般無情的警醒自己,她右手緊緊握著刀刃,利刃切開她的手、切開思念,鮮血沿著手臂向下流到手肘,一滴一滴滴在桌上,心口一陣陣抽緊,呼吸淺而急,她皺著眉專心體驗這種深徹心肺的痛楚。
她寧可忍受痛楚也不願心碎而死。
開門的力道吵醒了庭軒,他起身查看,在書房門口被她的舉動嚇住了。
「你,做什麼?」庭軒搶過來握著她的手腕,但她似乎沒注意到他,仍然緊握著刀子不肯放開,他急忙在她的腕上使了點勁,立晴手一軟,美工刀應聲落在桌上。她哭出一聲,隨即深吸一口氣,硬是將澎湃的情緒壓抑下來。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在他努力幫助她的同時,她竟然這樣傷害自己!
他快速的抽出幾張面紙擦拭她的血液,同時按住傷口止血,扶著她坐下,取來急救箱,快速的清潔、消毒,立晴仍是木然的隨他擺佈,如果庭軒沒有發現她,也許她也不會為自己止血、包紮,說不定就這樣呆呆的坐到天亮。
「為什麼?」細心的為她包紮好之後,他拉出椅子在她旁邊坐下。
「我睡不著。」她淡淡的說,似乎不覺得自己剛剛做的事情不可思議。
這是什麼答案?有人因為睡不著就拿刀子割破自己的手?
「你覺得這是個好方法?」近乎責備的語氣。
「我……只是睡不著。」她低著頭看著自己裹上潔白紗布的手掌。
「你知道你剛才做了什麼嗎?」壓下自己的氣惱,他溫柔的說。
「我……吵到你了。」她答非所問的表示抱歉,承諾過不會打擾他的。
「你知道嗎,割斷了肌肉纖維有可能使你的手指不再聽你使喚,想發洩情緒可以用其它更健康的方式。」懂嗎?傷害自己是不值得的。
她搖搖頭,左手伸進髮際,緊緊糾住髮絲,什麼也聽不進去。
「別這樣……」庭軒拉下她深入髮際的手,用自己的手心溫熱她。「你這樣除了讓自己更痛,沒有別的好處。」他用另一隻手捧著她的臉,讓她看著他。她的神情平靜,眼裡溢出一滴悲傷,沿著臉頰滑至她蒼白的唇邊。
這樣的神情,許久以前也曾經見過,像一朵隨風搖曳的蓮花,美麗而且孤獨。「睡不著可以叫我,我陪你聊天,有事情跟我說,好不好?」看進她的眼裡,誠摯的說,她點點頭垂下眼瞼,避開他的溫柔。
她的自我封閉令他沮喪。
立晴並沒改變多少,她比以前更常在半夜裡起來打掃、做惡夢、晚歸,心神更為恍惚,容易受到驚嚇。自從她割傷自己的手之後,庭軒幾乎沒有好好的再睡過一覺,晚上他會一直等到她回來,在她半夜起來打掃時他瞪著天花板直到她停下工作,他小心翼翼地用更和氣的態度和她說話,一有機會便邀她散步、聊天,他用了大部分的精神關心她,可是他還有工作。目前正值季節交換時節,門診病患比平常多兩、三成,診所正在電腦化,沒有趕快上手,掛號、病歷都會出問題;還有社區的教育推廣工作,但是這些事都不會超過他對立晴的注意。只要他手邊工作停下來,她的影像便會自動出現在他的腦裡,對她的關心逐漸轉成擔憂,她的痛苦,他已無法再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