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對璧人。」周太太瞧著照片溫婉的說,周家揚帶著她一起出席,他們並沒有隨著大夥兒到立晴的休息室去。周家揚的眼光迴避了那張婚紗照,只是胡亂點了點頭,便往裡走去。
西裝筆挺的庭軒忙進忙出的找人、帶座位、寒暄,連新郎配花歪了都沒注意到,立雲在和他擦肩而過時幫他重新戴正,姊姊婚前也有一票蒼蠅呢,姊夫不稱頭點怎麼行?周家揚找到了孟庭軒,並且仔細掃視他,無意義的想在他身上尋找出立晴選擇了他的理由。他們是兩個極不同的典型,家揚活潑開放,渾身都是海一般自由自在的氣息;而庭軒俊秀英挺、斯文有禮,像山一樣的沉穩內斂。
立晴在新娘休息室,這裡可熱鬧著,同學、同事、好友一批一批的來了又走,因為她的個性頑皮,在婚禮上作弄過不少好朋友,所以有些人還特地來告知,請她準備接招。立晴僵著笑臉迎來送往,好不容易清靜時,她揉著太陽穴,閉上眼睛,眼淚緩緩滑落。「怎麼了?」伴娘是她的大學同學唐曉菁,她拿了一張面紙小心的吸取眼眶的淚水,免得眼線被暈開來。
「嗯……好幾天沒睡好了,頭很痛。」她深吸一口氣,心口的沉重並沒有因為吸了氣而變得輕些。
她向四周看了看,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稍微靠一下。
「你靠著我好了。」曉菁把椅子搬到她旁邊坐下。立晴也不和她客氣,靠著她的肩瞇著眼睛。「結婚都這麼累嗎?」她下個月也要結婚了。
立晴沒搭話,皺著眉緊緊閉著眼睛,立雲開門進來,把關在外面的嘈雜也放了進來,像是捅翻了的蜂窩,引得一屋子的蜜蜂嗚嗚嗡嗡。
「姊,準備好了嗎?要開席了。」
立晴點點頭站了起來,曉菁和立雲幫她理了一下禮服和頭紗,她努力的放鬆臉上的肌肉,讓自己看來從容優雅,並且提醒自己要記得笑。庭軒正在門外等著,她和他並肩走進宴客廳,場內忽然響起一片音效掌聲、鞭炮聲,和結婚進行曲,立晴被這突如其來的過大聲量驚得抽緊神經,反射性地緊握了一下立雲的手,立雲湊上前去扶著她的腰:「姊,不舒服嗎?」
頭好痛,好想回家,喔,今天不能回家了,老天。
「先吃點東西吧。」孟媽媽幫立晴和庭軒各盛了一碗湯,立晴輕輕道了謝,只喝了一小口。吃東西?哪裡吃得下?她空洞的看著桌上豐美的食物還有宴客廳內的人,都來了些什麼人呢?為什麼此時無法將他們與記憶中的印象連結在一起?庭軒食慾倒是不錯,知道新娘子穿著禮服不方便,偶爾也問她想吃些什麼。不時的有人過來敬酒,爸爸的朋友、孟伯伯的朋友、庭軒的、自己的,不管來的人是誰,立晴都不說話,只是陪著笑,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柳橙汁。真是悶,都沒有人發覺空氣不流通嗎?她需要開一扇窗戶。
「先去換衣服吧,待會兒就要跟客人敬酒了。」
不知道是誰說了這句話,立晴起身,由立雲和曉菁陪著進了休息室。那裡也沒有窗戶,立晴木然的換掉白紗,穿上一件翠綠色的禮服。立雲對著鏡子開玩笑說:「新娘子真是美,今晚姊夫一定會受不了。」
是啊,真是美,沿桌敬酒都聽到這樣的話。她一直喜歡綠色,還曾經想像過如果和家揚結婚,她一定要選一件綠色的禮服,家揚呢?他有來嗎?
「來,這位是三叔公……」孟爸爸這樣介紹著,她跟著叫三叔公,「這位是嬸婆……」「這位是我部隊裡的老長官……」嬸婆好,長官好……她跟著叫,但一個也沒記得。室內其實就像一個鼓風爐,好多人在說恭喜、好多人在鬧酒、好多人在笑,可是所有的聲音聽來都是轟!轟!轟!轟!
頭好痛,誰去打開窗子?
「新郎吻新娘……沒錯,就是要吻新娘,你不吻,我來吻,新娘子這麼漂亮。」「哎喲!你真的哈很久了。」「是啊!好不容易遠到機會……」這是誰,說這種混帳話,鬧酒鬧成這樣「鼓掌鼓掌……新娘親新郎……誰叫你平常愛開玩笑。」立晴在庭軒的臉頰上親了一下。「這樣不行,這樣不行。」他非要看到人家接吻才肯罷休。
「剩下的我們回房再親。」立晴笑。還有多少桌呢?頭好痛,從頭頂沿著後腦勺……好累,好想出去,好想回家,或者,請人打開窗子,她要呼吸。
「來來來,新娘要親新郎……」這是廣告公司的同事,那……家揚來了嗎?「剛才親過了……」
「剛才是剛才啊!」
好吧。立晴在庭軒的臉頰上又親了一下。今天已經親了多少次了?家揚呢?他站了起來,笑著。他的太太也來了,真好,一起出席,他該不會也要她親新郎吧?頭真痛,她快要站不住了。
祝她……呵,他該說什麼呢?能說的都讓人說了。
「你真美,敬你。」家揚走過來站在她面前舉起手裡的酒杯,笑著。
可是,他神彩飛揚的眼眉為什麼看起來這樣悲哀呢?為什麼她會想哭呢?頭好痛,不行,不能哭,孟伯伯、孟媽媽對自己這麼好,她不能在這時候哭,不能給他們出醜。她從立辰手裡拿過一杯酒。
「姊,那是紹興!」立辰在她耳邊說。
「敬你,家揚。」
她將杯子裡的液體一仰而盡,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溫熱的液體在胃裡慢慢加溫,逐漸蒸發掉她的理智,只剩下一個感到疲倦和痛苦的空洞軀殼,如果他在這時牽起她的手,她一定會毫不思索的和他逃離這場婚禮。
但是,他終究沒有伸出他的手。
「我也敬你,你娶了一個好太太。」周家揚轉向孟庭軒,他和庭軒四目交會,同時乾杯。「總監,這麼輕易就放過他們,剛才不是說要給他們喝五味酒的嗎?」公司的同事又開始鬧,真的有人用芥茉、醬油、菜湯、養樂多,還有其它有的沒的調了一杯五味酒來。「我喝啦……」周家揚已經喝了不少酒,現在他忽然比平時更吊兒郎當的準備接過酒杯,可是拿著的那個人卻不肯放手。
「不行不行,你又不是新郎,這麼護著他。他可是搶了我們公司裡最有身價的單身女郎耶。」
「對啊,所以五味雜陳的是我,五味酒最應該給我喝……」他看著立晴仍是笑,笑容像個面具似的掛在他臉上。
「我應該喝的……」在一片喧嘩鼓噪聲中,孟庭軒笑著說。「我搶了你們公司最有身價的單身女郎,這杯酒如果不喝,他們是不會讓我走出去的。」說完接過那杯五味酒,在大夥兒的鼓掌叫好聲下喝完。
呵,五味雜陳的豈止周家揚一個,他孟庭軒也是啊,奉父母之命完成的假結婚該怎麼收拾?從來篤定的心早已惶惑不知所從了。
「楊小姐,我也敬你,謝謝你這些年來給我們的幫忙,祝你新婚愉快,一切都有好的開始。」周太太笑著走了過來,親暱的站在周家揚身邊。
幫忙?她指的是哪一種忙呢?……她笑,立辰幫她倒了半杯紹興酒。
「謝謝你。」她舉起杯一仰而盡,沉甸甸的火辣從胃部往心口裡延燒,進而似乎連腦子也著火了。
家揚,真的不能再想他了。把刻在心版上的人影燒溶吧,如果不行,那麼,就燒燬她自己。
***
喜筵結束,孟庭軒一家人回到家中已經很晚了,孟爸爸、孟媽媽一再告訴立晴沒有事情要忙了,請她先休息,她才回到位於三樓的新房,這是她第一次進到這個房間。庭軒和家人一起收拾飯店裡帶回來的物品,送走庭宇和大嫂,磨磨踏蹭直到最後一秒才回房。開了房門,一陣涼風迎面吹來,窗戶敞開著,空氣裡瀰漫著一股蕩人心神的香水味。立晴倒在那張舒適的雙人床上沉沉睡去,身上仍然穿著那件翠綠色的禮服,她沒有碰到枕頭和棉被,小腿還有一半露在床沿以外,本來似乎只想稍作休憩的吧?像是個落入凡間的精靈,跋涉之後意外的找到這處休憩之所,因為疲倦至極,所以倒頭便睡著了。
真是奇異的感覺,這是他今天新娶進門的「新娘」,但他們彼此一無所知,就像古時候的人成親一樣,從新婚之夜開始認識對方,雖然他們是假結婚,但也差不多了,因為照目前的情勢看來,他們恐怕暫時要共同生活了。
他忽然發現這件事其實非常危險,他一點也不瞭解她,也許她根本無法融入他的家庭,根本不願意做小翔的母親,不願意讓他喊一聲「媽媽」。如果是這樣,那這場結婚對他來說反而增加無謂的麻煩,說不定還會成為家庭問題。
可是對她而言又何嘗不危險?她也一樣不瞭解他,她這麼漂亮,此刻又睡得這麼沉,如果和她假結婚的人是個登徒子或者是個無賴,那麼……況且日後當她真的想要有一個自己的家,那麼「離過婚」,將會是她找對象時一個非常棘手的絆腳石。她沒想過這一層嗎?或者她根本無暇深思熟慮?到底是什麼事讓她這麼急著逃開,甚至賭上自己的一生呢?是婚禮上的那個男人嗎?那另外那個是他的太太了?她是介入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她一定累壞了,他想。從早上開始一直到現在,連他體力這麼好的人都覺得疲倦,更別說是她了。他鬆了鬆領帶,站在床的另一邊,看著她沉靜得像洋娃娃的臉,忍不住想伸手去撥開她散在臉頰上的幾根髮絲,或者幫她調整睡姿讓她躺得舒服一點,但是他終究沒有這麼做。他走進浴室給自己沖個舒服的熱水澡,然後關上窗戶,小心的幫她蓋上輕軟的被子,她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似乎不勝秋涼,他自己則躺在一旁的貴妃椅上,蓋著西裝外套,很快的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