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力由人,功名由天。」
聽起來似乎很瀟灑,不過我知道他心裡壓力有多大。
在這個年代,有多少人前來應考,窮困潦倒使他信落第之後連家都回不去。更何況他除了家人的期望,還有個江綠瑤,跟著又是江敖生,如果能中舉,那就嬌妻美眷榮華富貴,如果落榜,可就什麼也沒有了。
我拍拍他放在桌上的手,很矛盾的道:
「杜大哥,我相信你一定能中舉的。」
如果他真的中舉,那麼一無所有的人,就是我了。
「小桃,這一趟能遇上你,就是最好的收穫了。」他很瞭解的伸出另一隻手,也輕輕拍在我手上,若有所思的垂下眼來。
又想些什麼呢?
在江綠瑤和我之間,曾經讓他有過猶豫嗎?如果有過,那麼也值得了。
很可笑的讓步了,是不是?
「小桃……」文舉喊我,把我的兩隻手都握住了。
「嗯?」
「我記得你的手受過傷,那麼大的一個口子,怎麼一點傷痕也沒有?」他反覆端詳我手,很是驚訝。
上次為了救文舉咬破手指,我自己都忘記了。
「真的耶!好神奇喔----」我把手抽回來,放在眼前,裝模作樣的看了又看。這書生,不知道是真的呆還是神經太大條,就相信了。
「會不會是你和爺爺住久了,也從他那裡沾了些仙氣,學了點神通?」
我笑道:「如果我得道成仙了,一定不會忘了你的。」
「對了,你一直沒告訴我你手怎麼會受傷了。」
「嗯……就是看你昏倒了,我急得不知道該怎麼力,就咬破了。」我笑,胡說一通。
一路說說鬧鬧回到江府,一進門,管家就迎上來。
「杜公子,老爺找你好半天了!」管家道,把我撇在院子裡,半拉半扯的把文舉拉走了。
什麼嘛,一點也不把我放在眼裡。
我一個人回到廂房,等了好一會兒,文舉板著臉進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杜大哥怎麼了?」我站在他面前。
「小桃……」他抬起頭來,樣子有點恍惚。「你咬我一口。」
這……他又發了癡了。
我抓住他手指,放進嘴裡咬了一口,他痛叫出聲,人也跟著跳起來了,握住我的肩頭,高聲道:
「小桃,小桃,我中舉了!還是頭榜狀元哪!」
「真的?」我也叫。
「真的!」他點點頭,忘情的抱住我,眼裡閃著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光彩。
「可是,還沒放榜啊?」我抬起頭問他。
「記不記得江伯伯提到過的吏部侍郎,是他親自來說的,他說……說……」文舉說不下去了,大概是太多誇獎的話,他不願意再轉述。我們兩人在屋子裡亂蹦亂跳,哈哈大笑起來,文舉笑得好高興好高興,他從來不曾這樣笑過,就連在江綠瑤面前也不曾。
我也不曾這樣笑過,笑到都流出淚來了。
文舉總算是揚眉吐氣了,開始有些人上門來拜訪他,都是同榜及第的。他是狀元,又住在尚書家中,自然是一個很值得結交的對象。正式放榜之後,江敖生家裡更是熱鬧得不得了,接著是一連串的拜會、謝恩,人群把我們分隔得好遠,我不能再一天到晚跟著他,只好一個人在長安城的裡坊巷弄內,無目的的到處遛達,近黃昏了才回到江府,一進廂房,文舉便敲門進來。
「小桃,你去了哪裡?」他道,近來意氣風發,更是俊秀昂然。
「到處走走啊。」我笑。
他歎了口氣,在桌邊坐下。「我中舉的事還沒通知家人呢,我還要在這裡等著分派官職,又不能離開。」
「要不要找個人回去通知他們呢?」我道。
「這……」他猶豫了一下,看著我,道:「小桃,你替我跑一趟,好不好?」
「這有什麼不好?」我笑,歪著頭瞅他。
「我一個人在這裡,實在不知道要請誰幫我送信兒,而且……我也已經夠打擾江伯伯了。」他道,很是愧疚。
「我知道。」讀書人臉皮薄,不好意思再麻煩別人了。不過,文舉願意把這件事情告訴我,那就表示他真的把我當成更親近的人。
我不讓他說下去,很輕鬆的道:「杜大哥,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消息捎給家人。」
「小桃,謝謝你!」他道,又拿出一個行包,塞給我,細心叮嚀:「這裡還有一點錢,你帶著,這一趟路途遙遠,一定要小心。」
第二天一早我就離開江府,文舉又仔細叮嚀了一回,依依不捨的送我出門。我裝模作樣的搭了車子離開,打算車子一出長安,就打發走車伕。
我來回一趟江州,要不了一個時辰,根本不需要急著走。
「小哥要替狀元公送信回家嗎?」車伕找我搭訕。
「是啊,你也認識他?」我笑,販夫走卒的消息也這麼靈通。
他哈哈笑了兩聲,道:「當然,我生平第一次這麼近見到狀元公,這一趟路不跟你算車錢了。」
這車伕,人倒也有趣,他不等我回答,自顧自的說下去。
「會讀書就有這個好處,中個狀元天上就掉下來榮華富貴,先別說將來得了官做,現在就要先當上尚書的乘龍快婿!我們一家大字不識一個,一輩子拉車送貨,若指望有個子孫光耀門楣,唉,下輩子吧。」
我頭皮一緊,急急問道:
你剛剛說什麼?誰的什麼快婿?」
「新科狀元要和江尚書的獨生女兒成親了。」
「你聽誰說的?」我狐疑,不安在身上慢慢延燒。
「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江尚書還要做喜餅請街坊吃,每戶都分得到呢!咦,你是新科狀元的跟班,怎麼會不知道?」
他說得很輕鬆,就像提到了隔壁家的狗又生了幾隻小狗一樣的稀鬆平常,我卻是傻眼了,五雷轟頂似的耳裡嗡嗡作響。
怎麼會……我一點也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我跳下車,飛騰起來,也沒想到這樣會嚇到車伕。
去哪裡?江府還是江州?
當然是江州啊,替文舉送信,我是他的跟班——一那車伕說的。
我怎麼會變成他的跟班,怎麼會?
我駕著雲飛馳,望著千山萬水想不起來江州要往哪一邊。
我伸手扯掉樸頭,長髮呼地被風吹開,在腦後群魔亂舞,跟著又扯掉身上青衫,疾風梗得我不能呼吸;經過一片樹林,一時心神混亂,摔在一棵大樹上,我站起來旋身穿好原來的長衣,才發現自己又回到長安。
繁華富庶的長安城之於我,卻已是水深火熱的地獄了。
江府上上下下已經開始張燈結綵,江綠瑤在房裡試禮服,鳳冠霞被的好不華麗,我頓覺一陣惱火!
我穿過屋頂,江府氣派的屋脊聳立在街坊中央,我腦裡一片空白的大叫出聲:
「黑童!黑童!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沒有人回答我,四周空曠得連回音也沒有,只有我喊得聲嘶力竭。
我乏力的坐在屋脊上,坐了好久好久。
「找我啊?」黑童的聲音忽然出現,我感覺到他在我身邊坐下。「江家可真熱鬧,我早告訴你,杜文舉不會愛你的。」
我連頭也沒抬,打斷他的話,道:「你上次說過要幫我對付江綠瑤,現在還算不算數?」
沒看他也想像得到他驚訝的樣子。
他傾了—頓,道:「行,當然算數,你要怎麼樣?」
「杜文舉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許她和文舉成親!」我咬著牙。
「我去取她來採陰補陽,壞她名節,她就不能和杜文舉成親了。」他若無其事的提議。
「不!這不夠,這不夠!」
失去名節,她還是可能和文舉成親。
江綠瑤,我恨她,我要她這一輩子離杜文舉遠遠的。
「也行,我把她剝光了掛在城門上,教她沒臉活下去,這樣夠不夠?」他冷冷的道。我知道他在看我,看我的目光,比他的話還要冷數百倍。
「我去替文舉送信……等我回來時不希望還看得到她。」我冷冷的說完駕著雲離開,把江綠瑤的命運交給他,把我滿心的妒恨交給他。
我早就說過了,江綠瑤不是我的對手,她在我手裡只是一隻小老鼠,要和我搶文舉?哼!等著吧!
這一切都是你自我的!
來到了江州,找到了杜家,竹籬圍著一塊小田地,種了點花……或者是菜,田里一個老太太在澆水,樣子很是溫和勤快,她一定就是文舉的母親。
很快她就不需要這麼辛苦了。
我把文舉的貼子放在桌上,他的母親走進來,把它拿在手裡,慌慌張張的跑出去,一直跑到鎮上學堂,交給一個手拿戒尺的老先生,他一定是文舉的父親了,模樣有點像,氣質倒不像,他比文舉威嚴多了……文舉老了以後,也會像這樣嗎?
他看完了帖子,若無其事的說道:
「文舉及第了,還是個狀元。」
文舉的母親卻一下笑開,她高興的叫起來:
「真的!真是祖宗保佑,他還說了什麼沒有?」
「他說在京裡等著派官職,一切就緒後就會差人來接我們。」還是平靜的語調,可是他的聲音有點抖呢,連拿在手上的帖子也是輕輕的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