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知道,情書這檔事兒,說起來都是千篇一律的。開頭總是「第一次在某某地方遇見你啦!我們發生了某某事啊!」然後就是「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如何又如何,我們可不可以……」
情書多半是以單戀的孤絕悲傷作收場,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沒有什麼朋友是靠這種東西「有情人終成眷屬」的。
特別是像我這種主觀得近乎任性的人,只對自己喜歡的人固執,自然更不容易被情書打動了。
倒是有一封字跡潦草很醜的信,引起我的注意。
它竟然引起我的注意,還使我專注得從床上坐了起來,將它貼近眼前十公分看。
我讀得很艱難,只因為實在太潦草,他並不刻意好好地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難道沒有告訴他完美的字跡是情書成功的第一步?既然自知字丑,為什麼不找人找筆呢?
最後,我終於花了二十幾分鐘,把這區區的幾十個字解讀完了,如果沒有猜錯,我想意思是這樣的。
心宇:
你上大學了,想不到你竟然會上大學?!我替你開心,真的。好好讀下去,知道嗎?這一切得之不易——對你,對你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
至於我,唉!我希望你想起我,卻又希望你忘了我……
呵,不過,目前這都是多慮的,因為你一定還沒有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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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認識我?顯然是我失憶前所認識的人了。他是誰呢?而且,這似乎不像一封情書,內容誠懇得像在寫日記,簡潔得像在寫便條,區區幾十個字,卻直教我心裡震盪了好久。
一定不止這一封。我想著,又繼續在那一堆信裡找個字跡一樣的信,還沒找到,就聽見敲門聲。
我埋頭苦幹,漫不經心地問:「誰呀?」
抓了一封,不是,署名不一樣;再抓一封,署名「無名的人」,可是字跡、語氣都差太多了。我不信,一定還有……
「是我。」米瑟夫的聲音。
「喔!」我心不在焉的隨口答一聲,繼續找。
等了兩秒鐘,不見我有任何反應,他才忍不住問:「我可以進去嗎?」
「喔!」我不知道我在答什麼,魂都飛了。
「心宇!」米瑟夫有點不耐煩了。「你到底在做什麼?那麼漫不經心。」
「你說什麼?」我問。
「我想問你一件事,」他捺著性子說:「我可以進去你的房間嗎?」
「請進吧!」我說:「對不起,米瑟夫!我在找東西。」
米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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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米瑟夫應該……喔!不,是一定知道「他」是誰。
范心宇,你真是天才!既然米瑟夫自稱從小看著你長大的話,他十之八九會認識你認識的人啊!
他一進門,我就過去把他拉過來床沿坐下。「米瑟夫,你最好了,你過來幫我看看。」
「幫你看情書?幫你挑人?」他一頭霧水,然後做了結論說:「還是看過本人比較好決定吧!」
「什麼決定?!我又不是挑老公!」我邊說邊把那封信拿到米瑟夫面前,「喏,你看看這個。」
然後,我開始注意米瑟夫的表情。
他震驚,很震驚很震驚,震驚得瞠目結舌,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看在眼裡,心生一計。
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誰。
「米瑟夫。」我小聲地喊他。
而他似乎沒聽見的樣子。
「米瑟夫。」我只好把音量放大到我自認為可以引起他注意的程度。
我大膽地做了個假設——信中的人對我是很重要的,而我,對那個人也是很重要的。
在這個假設之下,我問米瑟夫:「你知道他在哪裡嗎?我好想念他,好想見他。」
「什麼?!」米瑟夫猛然抬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我,不相信地又問了一次。「你說什麼?」
「我想見他。」我看著米瑟夫驚悸的一雙眼睛,堅決地說。
「你想起……」才說了一半,那一半我想套出來的話,卻被他驚覺而不再說出。他改口冷冷地回答,「我又不認識這個人,你看看,他連個名字都沒寫,別老以為我這麼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又可以飛天,又可能適地。」他把信還給我,說:「這個要找也可以……」
「真的!」我興奮地問。
「去廟裡擲簽呀?你們中國人不是認為這個很靈嗎?」他說:「這個我就不能幫你了,我怕和你們的中國神溝通不良。」
「米瑟夫!」我生氣地對他說:「我是很認真、很重視這件事的,你別拿這個開玩笑嘛!」
他聳聳肩回家,「沒辦法呀!我真的無能為力。」
「你一定認識他,雖然你不承認,雖然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麼欺騙我的理由,可是,我用我的腦袋瓜擔保,你絕——對——認——識——他。」
「隨你想羅!反正你的想像力總是夠強,可以把黑的想成白的,對的想成錯的。」他說。
「也許我做了一百次想法都像你說的那樣適得其反,可是!若是這一次錯了,我頭給你!」我好強地說。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再把頭給我。」他笑說:「你說你有心上人,是誰?」
我把手交叉在胸前,負氣地別過頭去。「不關你的事!」我沒好氣地說。
「怎麼不關我的事?我可以當你的頭號愛情顧問啊!」
「謝啦!不必!」我說:「你連女朋友都沒有,沒有『實戰經驗』,資格不夠,不錄取。」
「至少我懂男人。」他說:「這該不假吧!好歹我也當了三十多年的男人了。」
「你是外國人,不一樣,民情風俗不同。」我說。
「少來,我認識的中國人還比外國男人多呢!其實男人這種動物,是不分品種的,劣根性都差不多。」他說。
「我喜歡的人……對不起,剛好就很完美,沒有任何劣根性。」我說。
「那是你一相情願的想法。」他說:「我不會出賣你,一定站在你這一邊幫你,你應該相信我才對。」
「真的?」我問,「你敢跟我打勾勾?」
他一聽,立刻毫不猶豫地把手指頭伸出來。
當我把手指頭勾住他的手指頭時,剎那間,心裡不覺隱隱作痛了起來。
似乎曾經有過一個人,也和我勾過手指頭,可是後來卻失約了。我依稀記得,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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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人?什麼事?都忘了,只有難過的感覺並沒有隨著失憶而消失。
於是我明白,有些傷是不會隨傷口結癡、剝落,甚至瘡疤消去而減少疼痛的。
那已漸漸變成一種不定時的炸彈,痛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
「怎麼了?」米瑟夫看出我的臉色不對。
「有人跟我打過勾勾,可是他失約了。」我回答。
米瑟夫一聽,驚訝得問,「是誰?誰和你打勾勾,又失約了?」
「我不記得是誰,只覺得難過。」我坦白說。
「唉!」他歎了一口氣,告訴我,「那就別想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他忽然想起。
「我只見過他一次,」我說:「我不能告訴你什麼,我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這算濫情嗎?」米瑟夫笑著問。
「我如果濫情……」我看了看那堆信,「恐怕這些人將無一倖免,成了我濫情之下的犧牲品。」
「好吧!告訴我你『這一面』是在哪裡見到的?」
「醫院,他來看我。」我回答。
「可能是無聊男子。」他輕下斷語。
「他不像。」
「那是你一相情願的想法。」
「我才覺得你是一相情願哩!」我說:「米瑟夫,你愈來愈奇怪了,一點也不像我認識的米瑟夫!」
「哦。」他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地湊過來他那張大臉,問:「你可以告訴我『米瑟夫』這個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嗎?」
「溫柔啊!」
「嗯。」
「有紳士風度啊!」
「嗯。」
「很有智慧,不會輕下斷語。」
「嗯。」
「可是你看看你現在說的這些話,」我嘟著嘴說;「就像一個打翻醋潭子,沒風度到了極點的男人。」
「我?吃誰的醋?我哪有……」他一臉無辜的辯解著,「我是就事論是。」
「我不跟你說了,反正你對我喜歡的每一個男生都有意見。」
「真是胡扯!小鬼,我可沒跟你告白過,」他抓起那一堆信,說:「你可得搞清楚。」
我把信搶回來,對他搶了個鬼臉。
「別把米瑟夫當敵人。」他說。
「從你說他是無聊男子的那一秒鐘開始,你就是敵人了。」
「你願意承認自己剛才口不擇言嗎?」
「喔……好吧!」
「什麼『好吧』?真不夠誠意,你沒有打從心裡認錯,」我抗議道:「你敷衍我。」
「我剛才是太衝動了。你想想,一個你不認識的人跑去看你,不是很荒唐嗎?難免有趁人之危之嫌嘛!也不想想自己那時是多麼虛弱,多麼神智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