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她也有過他的親近與熱情。她嚥下卡在喉中的唾沫,故作鎮定地說:「打電話來問侯你,生活可好?」
他想了想,拖長了聲線「不錯……只是太忙了點。」
「忙什麼?」
「一些稅務訴訟,可能要拖上一段時候。」
然後兩人靜默。
是Marc先說話,「拍拖了沒有?」
一聽便難過起來,難道他忘了嗎?分開只不過是暫時的事,為什麼硬是走錯了方向?
卻還是以堅定的語調回答:「沒有,沒有遇上意中人。」
那當然嘛,意中人一直都是他。
「找一個好男人拍拖。」他居然這樣說。
她哀傷的眼睛更是哀傷了。「聽人說你有了新女友。」
Marc的語氣有些猶豫:「也不是……是比較親密的朋友。」
他這樣一說,她當下便好過了點。「別人看見你與一名頭髮很長的女孩子逛太古廣場,我以為她是你的女朋友。」
「將來或許是,現在不算。」
世界也就有希望,雅慧望著白牆咧嘴笑了。現在不算,是他說的。
「Marc。」
「嗯。」
「你會不會忘記我?」
「怎麼會?」他並沒有說謊,他怎可能忘記她。
「那麼,」雅慧頓了頓,「我們還有走在一起的可能嗎?」本來不打算說出來,卻還是忍不住,她寧可坦白地問,然後讓他坦白地答。
「將來的事誰知道。」似是而非的答案。
卻教痛心的人很安心。「找天出來吃飯?」
「好的,有空我約你。」Marc回應。
「一言為定啊!」雅慧很高興。
聽著她彷彿很愉快的語氣,Marc的惻隱之心隨之而起。腦中某部分,記起了她的某些優點,譬如她的大方、世故、樂觀,於是,他暫且收起了殘忍,衷心對她說:「你要乖,要好好保重。」
地垂下頭,輕輕地「嗯」了聲。「你也是。」
「遲些約會你。」
「嗯。」
她不敢明目張膽地依依不捨,於是只好磊落地掛線。然而剛按下電話,她才知道,她是多麼地掛念他,也多麼想重新走回他身邊。
是後悔了,當初不應與他分手,白白把他讓予別人。
她無助地蹲在床上,心緒不寧地瞪著那堵白牆。
安慰自己安慰自己,他也說那不是女朋友,而且沒有抹煞與她重新走在一起的可能,即是說,他還愛著自己吧!一定是了,一定不會錯。想到這裡也就很高興了,她甚至低下頭來笑,縱然她知道,事情未必如他所說的簡單。但安慰自己要緊,無謂鑽牛角尖,她叫自己放輕點,信者得救,相信他所說的,生活便會好過。
然而還是很痛苦。在三天後雅慧買了飛機票到美國,她決定暫且離開Marc存在的地方。她忍受不到,幻想他每天與另外一名女孩子逛街拖手的情形,儘管她把那女子視作下賤的男人玩偶、給Marc短期調劑的角色。
她飛往紐約,她表哥那處,因為她知道,她的表哥一直喜歡她,他一定願意接收她。
在紐約留了半年,期間給Marc致電四次,每次也和氣愉快,這加強了她復合的信心。可是卻在回來香港當日,她的家人告訴她,Marc早在前一天自殺死了,用透明膠袋蒙住了頭,另加一瓶安眠藥。
又是再一次的後悔,雅慧不該讓自己離開他身邊,看,一離開了他便解決不了麻煩。她真是這樣想,在Marc的大葬之日,她一邊哭一邊責罵自己,覺得自己對他的死有責任。真是錯誤的決定,早早應該把他重奪己有,看,那不知名的婆娘害死了他。
也不該留在紐約六個月,與表哥曖昧了那些日子。他愛她而她不愛他,但卻又公開地暗裡地享受著他的愛。表哥在紐約主理一所建築事務所,工作繁忙,但是再忙也好,必定每天與她吃晚飯,若有空餘時間,全部奉獻給她,看舞台劇,到昂貴的餐館,週末穿州過省遊玩,然而她卻毫不感動,只在享受別個男人所給子的那些Marc不曾也不會更不屑給予的細心與溫柔。
雅慧討厭自己的貪婪和心理上的不忠。看著Marc的遺體被火化的一剎那,她有跳進爐火陪伴他一起被火燒一起化成灰燼的衝動。她真的很愛他。
在往後的日子,也就變得很彷徨。若只是分手,若只是與其他女人一起,他也依然存在,她還有重新走近他的可能,但現在,唯一的心願與目標同一時候失去,她不知如何是好。
在手足無措的日子裡頭,她便開始恨了,恨那個有機會與Marc到最後一天的女子。她褫奪了雅慧那光榮的時刻,她是害死Marc的那個。
雅慧鄙視她,一世的鄙視她。她發誓,不會讓她好過。
在許下這個新的願望之後,雅慧再次回復生機。
剛才與天宙看了場電影,也往咖啡座喝了一杯,談談天說說地,感覺很愉快。然而就只有很愉快,不緊張也沒興奮。換了是從前,她不會喜歡這樣的男人,關係太平靜太無雜質了,得到了也不會驚喜。
只是,因為他是從阿夜身邊搶過來的,競爭得來的東西令她珍惜。就算不愛他也不還你。
雅慧也大概知道,阿夜並不太著緊天宙,但也沒所謂,只要她身邊出現一個她便搶一個,就由天宙開始。
B
天宙搬走的那天,阿夜望著他把行李傢俱雜物通通抬至外頭時,感覺很奇怪,也不是真的捨不得,而是,他原本是生活在一起的人。
Sunny在前一天已經告訴了她,天宙搬走是因為認識了新女友。起初阿夜依舊一貫冷嘲熱諷,說什麼一早便應該諸如此類的說話,後來她往酒店接客,卻老是心不在焉,不停想著天宙清理房間的情形,因為太不專心,客人罵了數句,她見是這樣,索性不幹了,客人大吵大罵,她卻爽快地掏出支票來,開了個銀碼給對方。
男人啼笑皆非,沒見過這樣做生意的女人。阿夜向他賠了罪,然後解釋,說自己有了兩個月身孕,因為上次試過流產,所以今回特別小心。接著又致電給她的伴遊公司,重複一次以上的說話,說自己突然出血,怕是流產會搞出人命,所以要中途離場,起初伴遊公司不接受解釋,阿夜答認賠償公司雙倍的佣金,對方才收斂恐嚇的口吻,並立刻派另一名女子前來。
擾攘一番,阿夜甚覺無聊,腦袋也一片空白的,這是她首次感到,是時候糾正這個她一直堅持的活動。
回到家,她看見天宙坐在沙發上吃三文治充飢,她少有的和顏悅色,抱著大袋坐到他身旁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天宙也沒望她,只是大口大口地把三文治塞進嘴裡。她見是如此,便站起來,走進自己的房間。
關上門,她翻開她的記事簿,拿出Marc的銀筆,嘗試記下她的感覺。
第三十人,三十七歲,中學教師。
沒有完成 心不在焉 也沒想起你 真奇怪 以往事後一定想起你 你知道我一直試圖感受與別人做愛時的麻木 但今次我竟然忘了我的任務 Marc你有否像我今天這樣 在麻木以外有更空白的感覺 你一直強調你不愛我 但你時常跟我做愛 這與那些嫖客有什麼分別 他們也不愛我 不因為愛我而與我上床 那麼你也是像他們一樣吧 只為男人的性慾 我一直在模仿你 學習你的麻木 如何不愛一個人而與人做愛 如何不愛惜生命而活著 但今天我才知道 最接近你的不會是我 你已化身成為我經歷過的嫖客 你與他們都一樣 二合為一 不愛我而與我做愛真可怕
房門外傳來陣陣迷迭香。阿夜轉頭,盯著門下的隙縫。也就有些心軟。
她提起筆繼續寫下去
其實你就是他們 我終於明白了 Marc 試想想在我明白了以後 還能否再愛你
迷迭香的意思為「海之朝露」,它的葉片帶墨綠的線條,花朵則是紫藍色,法國、突尼西亞和南斯拉夫都盛產這具治療作用的植物。
迷迭香的氣味濃烈,香草氣息滿滿,只要稍稍一聞,便很叫人振奮。古希臘及古羅馬人視迷迭香為重生的象徵,把迷迭香塗在死者身上,有助死者安息與重生在更完美的生命內。到了今天,迷迭香應用在活人上,當情緒低落,焦躁不安,身心疲憊,只要灑數滴於薰爐上,領略過那氣味的人便會在頃刻間回復精神和體力,消極轉化為樂觀,鎮靜情緒,舒慰心靈。
天宙一直以來都在扮演迷途香的角色,他忠誠,他持久,他不介意圓滿地表現出來。他不介懷她的固執,也嘗試去理解她的迷惑與憤怒,然後默默的,在她背後支持她開解她,希望藉著男人的溫柔,像那濃烈的香薰一樣,治療她的封閉不安和波動,輕巧地不動聲色地,觸動她的五官與及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