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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深雪

  舞台劇完畢之後,他們便步行在大街上,男人說:「紐約也不算是不夜城,半夜之後,只有  部分街道具熱鬧氣氛。這區好一點,戲院、劇院完場後,有人流。」

  阿精問:「你帶我到哪裡去?」

  男人說:「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放膽跟我四處去?」

  阿精說:「我從來不怕人。」

  「那你怕些甚麼?」

  她想了想,然後回答:「似人但又不是人的人。」

  男人聽罷,大笑。

  阿精說:「你懂嗎?裝笑。」

  男人也就說了:「沒有事情我不懂。」

  阿精說:「甚麼都懂先生,你叫甚麼名字?」

  男人回答:「叫我x好了。」

  「x?」阿精沒深究。「x先生,你帶我到哪裡去?」

  「前面橫街便是。但路很暗,你怕不怕?」

  她笑:「我也有份掌管世間黑喑。」

  X瞪大眼:「這麼厲害!」

  她的神色便驕傲起來:「碰上我,你的一生就不相同。」

  「嘩!」X做了個興奮的神色。

  阿精瞄了他一眼,心中想著的是,自以為了不起,看看可以威猛到幾時!

  X帶阿精來到一間小餐廳,環境不怎樣,但每張木檯上,仍然滿有情調地放有小洋燭。

  X說:「你拍拖時可以帶男朋友來。」

  阿精說:「我沒有男朋友的。」

  「以前沒有?將來沒有?」他問。

  「是的。我不會有男朋友。」阿精呷了口酒說。

  「不想要?不能要?」他問。

  她溜了溜眼珠。「每樣有些少。」

  「太可惜了,如此佳人。」x讚賞她。

  「謝謝。」她微微點下頭。然後她問他:「你想做我的男朋友?」

  他問:「要甚麼條件?」

  「首先餵飽我。」她說:「然後……」

  「然後是甚麼?」

  「等待一個情緒。」她垂下眼睛說。

  不久,食物上檯,阿精享受著她的美食,她是滿意的,她不討厭他,她在他跟前吃了頗多東  西,比起早一陣子,她的確已算吃得多。但當然,比不上全盛時期。

  而x也很能吃,兼且食相愉快。

  阿精說:「你也頗厲害,吃兩盤意大利粉!」

  x回應她:「所以我們是一對。」

  阿精不以為焉。「萍水相逢,別亂說話。」

  兩人吃過甜品之後,便有放緩的趨勢。阿精說:「我只要多一份石榴雷芭便完成今晚的晚  餐。」

  x和議:「那麼我也要一份。」

  阿精問他:「你之後有空吧。」

  x問:「你的情緒到時候了?」

  阿精笑:「你也有留心我的說話啊!」

  x說:「看吧,我是與眾不同的!」

  阿精呷了口酒,微笑,她只視他為一名較精靈的男人。她告訴他:「在中央公園對面,我有  一所房子,上來坐?」

  x答應下來:「我等了一整晚,就是等這一刻。」

  阿精在紐約的房子裝修得美輪美奐,她從書本中參考了十九世紀歐洲人移民美國後的裝飾風  格,有火爐有地氈有安樂椅,配水晶燈、銀器,與及鋼琴和很多很多的照片。然而照片內沒有一  個是她,也沒有一個是老闆,她與他,加入了當鋪之後,便沒再拍過照,事實是,照片亦呈現不  了兩人的容貌。存活著的人,只有形,沒有影像,不能作任何記錄。

  X走到鋼琴前,說:「不如彈奏一曲。」

  阿精沒異議,X便坐下來奏了一首美國流行曲。阿精倒了兩杯酒,盛載在水晶杯子內,遞給  他一杯。

  他問:「我彈得難聽?」

  阿精笑:「我常常聽到真人演奏最好的小提琴音樂,但我聽了,也不感覺快樂,好聽難聽,  我也無感覺。」

  X知道阿精的情緒真正來了,便說:「你怪責他只知道琴音而不知道你?」

  阿精苦笑:「我沒怪責他,我只是怪責寂寞。」她抬起眼來,寒星點點,「你會明白嗎?一  個人對你的視而不見。」

  X問:「你可以肯定那個人真是你所愛?而不是其他感覺?」

  阿精說:「大概是。」她伏到沙發椅上,樣子慵懶疲憊。

  「你敢肯定?」X再問:「會不會是因為朝夕相對?會不會是因為無可選擇?會不會是因為  他的視而不見而你不甘心得太久,於是以為那是愛?」

  阿精翻一翻身,望著天花板,天花板是紅色的,吊著一盞水晶燈。她說:「不,我知道那是  愛,無人可以挑戰我。」

  是的,可能因為朝夕相對,可能因為他是唯一選擇,亦可能因為百多年來的不甘心。但是,  從何種錯誤原因引伸的,最後,也只回歸到真實的愛情當中。

  她不知怎向一名陌生的男人用言語證明,她只知道,一旦描述到愛這個字,她的心便先會一  熱,然後一酸。繼而,她的眼眶便濕潤了,五臟六腑衝上一股哀傷,接下來的便是掉眼淚。阿精  埋首在膝上飲泣。

  x坐到她的身邊,抱住她。他說:「離開他吧,離開他你便會快樂。」

  她低語:「別裝作明暸。我離不開他。」

  「他沒鎖住你,你要走,可以走。」

  「離開了他,我會流落到哪裡?」她反問白巳,然後,她又肯定地說:「我不會離開。」

  「別虐待自己。」x說。

  阿精說:「你不會明白。」

  x說:「你應該知道天堂另有路。」

  阿精抬起臉來望向他,忽然,她驚誡起來。

  她離開他的懷抱。「你是誰?」她問。

  x微笑:「我是你的傾訴對象,而你需要我。」

  阿精但覺不妙,她立刻伸手往他的額前按去,豈料x敏捷地捉住她,並對她說:「別剷除我  的記憶。」

  阿精喘住氣,瞪住他。

  他說下去:「你只得我一個朋友。無論你活多久,你也只能有我一個朋友。」

  「你究竟是誰:」阿精再問。

  x說:「我是一名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精立刻說:「我不依賴任何人!」

  x站起身來,他向她告辭:「倘若一天,你悶了,想找個朋友說話,你可以找我。」他伸出  手,手指一動,像玩魔術那樣把咕片翻出來。

  阿精不肯接過,咕片便像落葉般飄然而下,在空氣中扭動了三過半轉體,然後才跌到地上。

  「我走了!」X轉身離去,背著她說這一句,活潑伶俐地揮揮手,繼而步向大門,翩然走出阿  精的住所。

  門一關,阿精便發呆。剛才,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一名看得穿她的男人出現,說些似是而非  的話。而且,更遺下滿室的甜香,這香味,煞是熟悉,但她又說不出來源。

  心神稍定,她俯身抬起咕片。咕片上,只有一絕數字,其餘一片空白。

  想不到,尋求解悶的一夜,會有奇遇。

  遇上老闆之後的存活年份,有沒有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間,她在夜裡遇上多少個給她解  悶的男人?這一個,最出乎意料。

  所有男人都有一個背影一個正面影像,有些她會揀背影來看,有些她專注只看正面,而這一  個,似乎比起背影及正面,都多了許多層面。

  他沒可能是凡人。阿精抓抓頭,其是個啞謎。

  後來,阿精回去當鋪,在樓梯上碰上老闆,她低頭擦身而過。

  是老闆與她說話:「你往哪裡去了?」

  她答話:「我去了紐約。」

  老闆說:「昨天晚上有人客。你不該放假。」

  她轉頭望著他:「我想幾時放假便幾時放!」

  老闆拉平語調說:「到紐約去,又帶了幾多個偷偷剷除了的記憶回來?」

  阿精說:「不關你的事。」

  忽然,老闆凶起土來,他用力拍打樓梯扶手,說:「你這些胡混的做法,叫我如何去維護  你!你究竟知不知甚麼是高貴!」

  阿精嚇得退向後,然而,在這一剎,她決定要還擊,她說:「高貴?是你最高貴!你私下調  動客人的典當物,你私下做了違反的決定。如果不是我,你今天可以這樣安樂?你說你維護我?  這百多年以來,每次打開帳欂時,是誰在維護誰?是的,高貴我不及得別人,她有重名利輕感情  的小提琴!」

  老闆怔住。從來,阿精沒像此刻般怨恨過,她的眼睛,是紅色的。

  阿精氣沖沖地走回她的行宮,而老闆,表情有著憂愁與落寞。

  是的,他討厭她久不久便帶回一些如垃圾一樣的記憶,他討厭所有不高尚的行為。然而,更  深層的感覺是,男人的妒忌、憤怒、不滿、委屈……只是,沒有愛情的男人,演繹不到男人的這  些傷痛特質,能夠盡力排解出來的是,厭惡、深感胡混不高尚……這些非愛情的感覺。

  一直以來,他想表達更多,然而意圖歸意圖,行動上,他無能為力。

  阿精是傷心、妒忌、不滿、怨恨……他看得出,都是因為他。

  他歎了口氣,最深的感受,也只能如此。

  但願,有一天,可以表達更多。

  自這天開始,老闆與阿精的關係,一天比一天疏離。阿精甚至不再出現書房,她由得老闆自  己一個人對客人進行預約、接見、接收典當物。而阿精,長時間周遊列國,她跑遍世界各地的大  城市,買下一幢又一幢住宅,心情好之時,一個人吃十個人的食物。她做上所有她覺得快樂的  事,她已不願意再回去當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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