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機會讀書認字,根本,這村落連書塾也沒有,走三小時的路再攀過三個山頭之外,會有一 座小城,那兒才有書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戲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羨慕的夢 想。其實她未曾去過,夢想都是聽說回來的。
這條村落唯一有趣的是,當中有一名會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陳精常常跟在她旁邊,看著她對村民說:「看你鼻頭有肉, 一定有好配偶,她捱得又做得,落田幫手無怨言,晚上夫婦好恩愛。好命也!」
其實,這種小村落,會有甚麼起伏的命運?求求其其談半天,不十成準確也有七成准。但是 陳精愛聽,她覺得道出別人的命運是件快樂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矚又干,吃不飽的小孩,非常的黑與瘦。
彎身插秧,她的肚子會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飯送進口中時,她的肚 子一樣在叫。夜裡,月亮白白地照,她撫摸著她的肚子,還不是依樣的叫。
很想吃很想飽。這就是小小陳精的人生願望。一個偉大的願望。
久不久,也有長得比較登樣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說是打工。沒甚麼錢送回家,但當這 些男孩女孩回來村落時,陳精總驚異,他們都胖了、白了,狀況好得多了。省城,真是個有得吃 的好地方。
在她八歲那年,她的大姊出嫁,嫁到同一條材的另一戶人家,大姊與那名粗壯的男孩青梅竹 馬,未結婚之前,陳精一早也在山邊、稻草堆旁看見他們做那種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長 大了便是如此,然後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窮上加窮。
大姊出嫁,那天有雞有豬可吃,怎麼說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歲那年,二姊被帶到省城打工,陳精可興奮了,陳家終於有一個見世面的人。只 是臨行前二姊哭得好可憐,之後三年也沒回過來,到第四年,兩個男人用牛車把她抬回來,原來 她給主人打死了。
說她偷東西,於是先把她餓上一陣子,然後打死她。
因為犯了規,工錢沒收,陳家白白賠了女兒。
陳精立刻知道不妥當,二姊的不好收場,會不會影響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餵飽人的豐盛。
這就是她的畢生前途,她自小立志達成的。
當有人向陳家要求一個女兒到省城打工時,陳精的父母斷言拒絕,陳精工姊的遭遇,令陳宅 一家認為,出省城打工實在是得不償失的事。
陳精知道有人來過說項之後,她便問她的母親:「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親回答:「不要去!」
陳精不滿:「有得吃啊!」
母親喝罵她:「元寶蠟燭你吃不吃?」
陳精看著母親既蒼老又悲傷的臉,只好噤聲轉身走開。她走到田邊,依著水牛一臉不憤氣。
怎樣,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會,她決定自行與說項的人商議。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樓做小工,也 替當地的大戶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陳精找到他時,他正與家人享用著午飯,陳精瞄了瞄他們的飯 桌,了不起哩!午飯也有一碟肥肉。
於是更加強了她的決心。
男人看見她在門邊打量他的飯桌,於是便走出來,他問:「找我甚麼事?」
陳精嚥下喉嚨中的唾沫,說:「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准!」
「我想去。」陳精說。
「沒你爹娘批准,我不能帶你去!免得被人說我拐帶。」男人搖頭又擺手。
陳精還是說下去:「那你告訴我那戶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絕:「怎可以這樣!」
陳精便說:「我自己找上門了,然後告訴他們是你帶來的人,你的好處依舊呀!」
男人這才肯考慮一下。這做法才似樣嘛。
於是,男人便告訴她到達那戶人家的方法,走哪條路,攀哪個山頭。陳精在心中算著,要走 三日哩,在山邊,要露宿啊。
但她還是覺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過飽呀!
男人說完了,阿精卻賴在男人的家門前不肯走。
「幹甚麼?」男人問她。
陳精回答:「給我一片肉……好吧!」
男人見她可憐兮兮,也就給她一片滿有肥羔的肉,再打發她走。陳精把肉含在嘴裡,肉的震 撼力頃刻填滿她的味蕾,接著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舉止。太厲害了,為了享受這片 肉,她不能動又不能叫,沒有任何別的意志,只能專心一致的,被這片肉的豐滿、滑溜、甘香、 酥軟所蒙蔽。
吃肉的時候,全心全意的,就只有這片肉存在。天地萬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她的穹 蒼宇宙。
當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後,她才捨得咀嚼,肉的魔力開始瓦解起來,她的四肢才重新聽話,帶 動她的身體向前走。
所以,怎可以放棄到省城的機會?那裡有很多很多的肉。
步過看相老婆婆的家門,陳精決定問一問。她說:「老婆婆,我該不該去省城打工?」
她攤開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後,忽然,她眼一翻,接著叫出來:「不要去!」
陳精望著老婆婆。
老婆婆說:「會死的呀!」
陳精連忙縮回她的手,繼而轉身就逃。
是嗎?有這樣的事嗎?去省城打工就有會死的命運嗎?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與及 捱餓?
若然會死,也可以做個飽死鬼啊:是了是了,陳精停步下來,不再逃跑。她決定了,做飽死 鬼,依然是一個更佳的選擇。
那個夜,陳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與及幾文錢,便往村外的山頭逃走,她首先要攀一個 山,而這個山沒有太大的難度,皆因山地都被農民變作農田,沿路一邊走,還可以偷點吃的,是 故夜半的旅途也頗愉快。到天光了之時,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臉,繼續上路。
如是者日復日,在山頭走著,到第三天,她在最後一個山上看到她夢寐以求的省城,十五歲 的小姑娘,開心得雙眼泛起一層霧,看見了夢想,陳精便有那哭泣的衝動。
那管一頭一身的泥濘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興奮已蓋掩一切辛勞,快活的她 哼看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像陳精那樣由外地走來,碰運氣,但求有工可做,有飯可吃。沿路都是 店子,賣布的、賣酒的、賣藥的,而陳精最感興趣的,當然是賣吃的。
那檔肉包好香,她瞪著狂吞唾沫。
檔主是個胖漢,他間:「你有沒有錢?」
陳精說:「兩文錢!」
檔主立刻伸手撥開她:「過主,別阻生意!又臭又醜!」
被檔主一撥,陳精向前走了數步,然後她看見,好些衣著艷麗的女子攔途截停走過的男人, 她們嬌聲嗲氣地說:「入來坐坐啊!」
這些女子身穿花衣,臉上塗脂抹秎,白白胖胖,嬌美動人,陳精心想,一看而知,這是個絕 好的地方,如果不是,養不出肥肥潤潤的女人。
第五章
當中一名姑娘看見陳精,便問她:「鄉下妺,幹甚麼?」
陳精忽爾決定這樣說:「我來打工。」
姑娘上下打量她,然後走入院子內向人傳話,未幾,一名傭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步出來,問陳 精:「牛二叫你來的?」
陳精不知牛二是誰,但她還是認了:「是啊!」
於是那女人便把她拉進院子中。陳精只見四周種滿鮮花,佈置又花花綠綠,姑娘們嬌艷慵懶 地各處坐坐,空氣中透著一陣香,陳精大開眼界之餘,立刻決定留下。
一定有好東西可以吃。
她跟著傭人走到後房,那是傭人奴僕的休息間與住所。「我叫夫人來看你。」傭人對她說。
陳精問:「有沒有可以吃的?我三天沒好好吃過。」
傭人顯得慷慨:「炒麵好不好?」
「炒麵?」陳精食指大動:「好!」
未幾,便有人送來一大碟炒麵,陳精埋頭便吃,炒麵中有肉絲又有菜,香濃豐盛,陳精一口 按一口,她發誓,從沒吃過如此美味的食物。
滿足得連眼角也會笑。
吃到一半,一名肥胖濃妝、富貴的女人走近,她一看見陳精便說:「怎會是個女的!牛二不 是替我找個男的嗎?」
陳精知事敗,她試圖張開塞滿炒麵的口說話:「我……我……打工!」
肥女人看著,皺上眉:「不要!不要!女的,擔又不得抬又不成,浪費米飯!」
陳精連忙把口中炒麵夾硬吞進喉嚨中,她急著走前去抓住肥女人的衣袖,她說:「我是女 的,你就收留我做那些姑娘做的!」
肥女人定了定,繼而笑起來:「她們是老鴇,每晚要與男人上床啊!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