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很溫柔,因為眼睛正受著美景慰藉。
他也連忙站起來,把浴袍披在她身上,侍候她如一國之後。
他半抱半扶地與她走回床邊,小玫忽然說:「明天,我們去意大利看花園好嗎?看那些幽閉花園、秘密花園。你說過的,你記得嗎?」
他當然答應她:「好,我們去看。」
她躺在床上,他替她抹去發上的水珠,她望著他說:「知不知道?那時候你對我說世界花園的故事,我已有點愛上了你。」
他笑:「因為我口才佳。」
她說:「因為你令我意外。」
他吻了吻她,輕輕說:「我愛你。」
她笑:「說多次。」
他便說:「我愛愛愛愛你。」
又再四目交投,緊緊地吸引著。
半晌,她說:「我信。」
他慢條斯理地接下去:「信者得救。」
她拍打他:「喂!人家想浪漫一下,你硬要破壞。」
他捉著她的手,輕輕地吻:「我愛你。」
她卻說:「不信了。」
他伸手搔她的腰,她笑了。
「不信不信不信?」
「信啊……放過我呀……弱質民女呀……大爺……」
她扭著腰,他就愈抓愈有興致,最後兩人笑過飽,他才放開她,著她好好安睡。
今夜,真是分外的甜蜜。
這一夜,公爵要替小玫造一件白色的旗袍,通花的,有婚紗的韻味,造好後,讓她在意大利的花園中穿,一定動人極了。
鈕扣不用中國的盤扣,而改用南洋的珍珠,看上去就雅致得多。
她穿上後會有多華美?美人穿什麼也會是美人。他一點也不擔心。
衣車的聲音精神奕奕,公爵的心情很愉快。
做了一半,是時候了。公爵放下衣料,走出裁縫房,繼而走回寢室。他的心情沒有什麼異樣,當然,他已準備好今夜的哀愁情緒,每一天,總有心碎的一刻。一天之內,就有春夏秋冬。
走進寢室,腥香一片,而今夜,玫瑰的香氣特別重。那血的味道,一點也不難聞。
從遠處,已看見小玫橫躺床上,左手手腕半吊床邊,血一滴滴流到地上去,已有一片小血湖。
怎會有驚喜?之前的兩情相悅,帶動不出更好的情節,她也是要自殺。彷彿是迎接日出前的一個儀式,由黑夜獻給太陽。
公爵把小玫抱到他的膝蓋上,讓她的頭枕著他大腿,他的手放到她的臉龐,輕輕責備:「你看你,又不乖。」
小玫神志不清,聲線很虛弱:「我們永別了。」
「不,」公爵說:「明天後天,還有很多個以後,我們仍然再見,我們不會分離。」
然後,他替她包紮手腕上的傷口,他的態度仍然平靜。
小玫說:「讓我去吧。」
公爵說:「去?去意大利好嗎?」
公爵意圖說說笑,但小玫當然不會附和他。深夜的氣氛,永遠不一樣。
小玫的眼角有淚:「是我拖累了你。」
公爵說:「是我揀選你,我自願的。」他俯頭吻向她的髮際。
眼淚滴下來,劃過臉旁:「我很痛苦。」
公爵吸了一口氣,也開始哽咽:「我也是。你不會知道,每一個晚上,我有多心碎。」
小玫的神情更悲慟,她問:「告訴我,我走了之後,一天你會來看我嗎?」
公爵說:「不,要走我們一起走。」
小玫淒淒地冷笑,她的笑容,說出了不可能。
然後公爵打算終止這一夜的悲痛,他說:「謎底是——」
小玫的眼皮急急地抖動。
公爵沒有太多的考慮,就說出來:「時間。」
然後,小玫就長長地歎息:「唉︱︱」
那歎息,帶動了笑意,她的嘴角旁,勾起了一個虛弱但甜美的微笑。
她說出一句:「答對了,終於。」
公爵怔住,在這瞬間,時間停頓,他全身上下急速冒出一陣寒。
什麼?
她不該說出這樣的對白。
公爵俯頭瞪著他的妻子。
她說下去:「世上貴寶,白銀黃金買不到,它像江河,日夜奔流,無人能夠把它留……終於,你也猜中了。」
公爵愕然,不能置信。
他把小玫的左手手腕移到面前,再向手腕上的傷口吻下去,而今次,血沒有止住。
那言語仍舊幽幽:「費了你這許多許多個夜去猜,你既然猜中了,我就安心離開你。」
「不!」公爵急得叫出來:「不!不!不!那並不是答案!」
小玫看到公爵愴惶的神色,他有那即將要悲哭的臉容, 小玫又歎氣了:「唉——」
「小玫!」公爵大叫,終於,哭了出來。
小玫說:「不要傷心,不要怕。」她反而安慰他。
公爵發狂地搖著她的身體,又把她的傷口按到他的唇上,他吻了很多遍,但血仍然不聽話,從他的唇邊流下來。她的血,成為了他的血。
「不……」他能說的,只有這一句。
小玫淡薄地笑:「一天,你會來看我。」
「不……」他哭著,拚命搖頭,「不……」他已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些什麼。
「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他已嗚咽起來。
「那麼,我就等你。」小玫用她的右手輕撫公爵的臉,說著夢囈一樣的話。
「不要……小玫……不要死……你不能死!」他哀求他的妻子。
小玫的嘴唇已蒼白如紙,眼睛半開半合,悲傷地望著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從一個小姐的身份愛著,從在玫瑰花園轉身的一剎那,從他抱過她慢舞的那一個午後。她愛他,專一地,心無旁鶩地,愛了他一輩子。
她想再笑一笑,卻已發現要花的氣力太大,她花不起。
公爵淚流滿臉,仍然在哀求:「你走了我怎麼辦?你走了……怎麼辦?」
小玫望著他的眼睛,她決定望下去,望得多久就多久。
他淒淒地求她:「我要跟你走……」
小玫已說不出任何話,盡了力,望著望著他。
他說下去:「你怎可以拋下我?」
「你怎可以這樣忍心?」
眼淚都流到口腔中,他嗚咽:「你怎可能捨得!」
最後,小玫想說一句:「謝謝。」但是,她說不出來,她抖動了嘴唇,他就把耳貼過去,他聽見微弱的兩個短音,他就猜著了。
當他把耳移開,再望向小玫時,發現她正要把眼合上。
緩緩的,緩緩的。
「不……」他低叫。
這是最後最後的一秒,他看到,她的眼睛內,也是捨不得。
合上了。
那是一張合上眼的臉孔。終於。
「不……不!」他歇斯底里地叫出來,「不!」要多淒厲有多淒厲。
小玫,終於走了。
而他,還未停止哀求,他重複說著:「我……怎麼辦……怎麼辦……」
——你走了,我怎麼辦?
然後,他再說:「不要走,不要走!」
他哭得張大了口。
「回來!你回來!」
他抱著她的身體,仰起臉,痛苦地叫:「你回來!回來!回來!」
原來喉嚨是有淚的,淚嗆住了。
哭得最悲苦的時候,身體就搖動,他抱著小玫,一直一直搖:「呀——呀——」
終於,失去了她。
他叫了許久,後來,一身的寒冷之後,他不叫,也不求,他抱著她,發呆。甚至沒有望向她的臉,他的眼淚正干,一直發呆。
此刻,他誰也不是,他是個失去妻子的男人。
她就在今晚離開,他還以為可以一直拖延下去,她就在今晚離開了。
不去意大利嗎?不看花園嗎?還有新衣服未穿啊。明晚,我與誰溫存?
明晚,回來之後,還可以見著誰?
見不到你。
沒有你,沒有你。
我怎辦。
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你答應過我,我答應過你。統統都未做,但你已經走了。
公爵搖了搖身體,發出一聲笑,眼淚又再溢滿,流了下來。
輕輕說了句:「你不可以死,你知不知呀?」
可是,她已經死了。
因此,惟有又是哭斷腸。
——知不知,這有多傷心?
就這樣哭了許久許久,哭得聲音沙啞,頭亦痛,哭得心碎掉,靈魂也被打散。
肝腸寸斷,魂離玉碎,人不似人。
然後,從寢室中傳來腳步聲。
公爵慢慢地回頭,他看見自己,那個自己,並沒有傷心。
「我明白你的心情。」那是主人的話。
他仍淒然,沒有回答他。
主人說:「人,總會死。」
說話內容傷感,但語氣卻是另一回事。
公爵深呼吸,開始清醒,他受不了他。
主人又說:「這樣死法,是傷心了點。」
公爵冷笑數聲,沒有望向他,只是說:「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我?」主人誇張地向後退了半步。
「你要她今晚死。」他的目光很空洞。
主人攤攤手:「都是你不好!」然後他考慮著該說的下一句,想到了,「猜謎總有猜對的時候。」
那冷笑依然,凝在他蒼白的臉上。
主人本想繼續嬉皮笑臉,但眼看他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主人就覺得沒有興致,決定換一個形式。
主人冷酷起來。
「是的,真是你不好。」主人說:「你明知我討厭你強化人類的靈魂。你的客人,怎可以用我當鋪的財產做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