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大概玩到忘了他還有個孫女了……」
「小星星,我得走了,突然想到有點急事得去辦?」冷恕人目光閃爍,但歆歆沉溺在自己的思緒裡,並沒有發現。
送走了冷恕人,歆歆開始在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房子裡遊蕩,從客廳到書房,從她以前的房間走到向正揚的房間,然後她的腳步停在他的房裡。
一直到她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她晚上還會溜進他房裡跟他一起睡。剛開始是因為認床、作噩夢,後來變成一種劣根性——只為了看他無奈的表情。
趁著他還沒回來,她想溫習一下過往的溫暖,甩開拖鞋,她鑽進他的被窩裡,體會被他的味道所環繞的美好感
受。但她不允許自己沉溺太久,因為她怕自己忘了現實的可怕。
躺了約莫半個鐘頭之久,她好不容易說服自己該起來了。在整理床鋪時,她突然發現枕頭底下似乎放了紙張之類的東西,她下意識地翻開枕頭,看到數十封信件躺在那裡,信封表皮似乎因為翻閱太多次而顯得破爛。
那上面有著她熟悉的筆跡……
她忍不住隨手拿起一封拆開來看。
正揚:
我知道我快不行了,醫生也坦白告訴我,頂多只剩兩個月,但我不以為自己可以撐那麼久,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寫信給你了。
你來信提到歆歆每次問起我的事,你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你說怕瞞到最後,她連你都不相信。我想她不會的,她的心思一向單純,而且她很信任你。
我瞭解她,一旦她全心信任一個人,她就絕不會對他有所懷疑。這一點,我很感謝你,如果沒有你知心的照顧,她是沒辦法過得那麼開心的。
我知道,當初我把歆歆交付給你,是大自私了,你有自己的生活要過,有事業要閃,我卻讓你在年紀輕輕時就多了一個負擔,而又是個很麻煩的負擔。
歆歆若是任性,也是我寵出來的,她從小失去父母親,又極端地沒有安全感,多虧了你,她才能那快放開心胸。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心甘情願照顧她,你都做得非常完美,連我這個做爺爺的都比不上你為她做的,真的十分感謝你。
至於什麼時候要告訴歆歆這件事,就由你判斷,你覺得她何時能夠承受,就告訴她吧!
雖然我沒說,你也應該知道,你在我心中就像個兒子,孫子,所以我放心將歆歆交給你,辛苦你了。
當你決定告訴歆歆這個事實時,也請你幫我告訴她,爺爺愛她。
最後一次謝謝你。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三 賈長生
騙人……
爺爺明明有和向正揚聯絡,為什麼向正揚沒有告訴她?
信上寫的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只剩兩個月」?什麼叫「等她能夠承受」?承受什麼?
她顫抖著手,拆開另一封信。
正揚:
瑞士這裡很冷,可是我心裡卻很滿足,去了那麼多國家,我發現我最喜軟的還是瑞士,所以決定在這裡定居下來。我聽你的話開始接受治療,雖然我知道結果會一樣的。事實上,我的體力近來衰退許多,已經沒有力氣在各國遊走了。
我現在心裡很平靜,我想我也活得夠久了,我都將近七十了,就算這時候堆開,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唯一讓我放心不下的只有歆歆這孩子,所幸有你在,也所幸你肯答應我這個老頭子的要求。
算算你也三十好幾了,該是成家的時候,千萬不要因為歆歆的關係而放棄成家的念頭,如果真是這樣,我就太愧疚了。
歆歆雖然脾氣不好,但是,我相信你的妻子若能真誠以待,一定會發現她是個可愛又善良的孩子。也許你會認為我是老王賣瓜,但是我一手拉拔她長大,我最瞭解她,我知道她不是個不明事理的孩子。
萬一你的妻子和她真的相處不來,那你一定要盡早告訴我,我不希望歆歆的存在為你的婚姻帶來陰影,更不希望我的歆歆過得不快樂。
就寫到這裡,我又要去進行化療了。
再次謝謝你,正揚。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日 賈長生
「歆歆?」向正揚一走進房間就楞住了。歆歆發現了他藏了數年的秘密。
「我爺爺……呢?」她一直都那麼信任他。他說爺爺沒有和他聯絡,她相信;他說爺爺去環遊世界,她相信。
她相信他說的一字一句,但他卻騙了她。
手上這厚厚的一疊信,告訴她他們之間的聯絡有多麼頻繁,而她卻自始至終被蒙在鼓裡。
她連爺爺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她是爺爺的孫女,為什麼他什麼也沒讓她道?
他是世界上她最信賴的人,如今連他都騙了她,連他都不能相信,她還能信任誰?
顧不得信紙撒了滿地,她跑了出去。
原來她早就徹徹底底地成了個孤兒,而她竟還天真地跑回花蓮,一心相信爺爺總有一天會回來。
事實上,她等的人早就已經不在世上了。
她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 * *
「你根本不應該瞞她的。」冷恕人吐了一口煙。
自從與歆歆同住以來,不曾再抽煙的向正揚也煩躁地抽起煙來。
「我也不想。每次她問起賈老先生,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我怕她承受不了。」而這也正是賈老先生所擔憂的,他老人家甚至希望他能瞞歆歆一輩子。
「也許她沒有你想像中的脆弱。」他把她保護得密不透風,以為她就不會受到傷害,但他沒有想過,他才是傷她最重的人。「她既然能消失兩年,自己一個人生活,那就表示她比你所想的還要獨立且堅強。」
「你看看她剛剛的樣子,就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那麼堅強:」向正揚指指自己的房間,歆歆好不容易才被他哄睡了,她剛才傷痛欲絕的樣子,任誰也不會相信她堅強。
她很絕望,他感覺得到,所以,他在她衝出去之前就將她拉了回來,緊緊抱著她,讓她在他懷裡哭泣。
為了她,他對羅蘭爽約了,原本他們今晚要去試婚紗,可是,到現在他還沒出門,他沒有打電話給羅蘭,也不接電話,就怕聽到羅蘭的哭泣和抱怨。
對羅蘭,他除了愧疚還是愧疚,而他寧願愧疚,也不願丟下歆歆一個人。
「羅蘭剛剛打電話給我。」冷恕人捻熄了煙,歎了口氣。
「你怎麼說?」向正揚臉上沒什麼表情。
「我說我不知道你在哪裡。」
「謝謝。」
「不用謝我,我是為了歆歆。」冷恕人受不了地拍拍額頭。「老天!你是真的想結婚嗎?如果你不想,就別再耽誤羅蘭了?」
「我是想結婚,而且我已經耽誤她了。」向正揚苦笑道。
「我知道你想結婚,但對像不是羅蘭。」
「阿人,別再提了。」向正揚疲備地說。「你自己也說我耽誤了羅蘭,現在我們已經訂婚,再過幾天就要結婚了。」
他當然知道冷恕人指的人是歆歆,可問題是他已經四十一歲了,而歆歆才二十四歲,以他的年紀都可以當她的爸爸了,他有什麼資格去愛她?
「結婚都可以離婚了,訂婚算什麼?」
向正揚無話可反駁,只是無力地笑道:「阿人,你是在鼓勵我逃婚嗎?」
「都還沒踏上禮堂,算什麼逃婚,就算是好了,那又怎樣?」冷恕人無所謂的說著。並不是因為不關他的事,他才說風涼話,只是這就是他的人生觀——自己快樂最重要,別人的痛苦關他何事?「如果不是真心相愛,結婚只是徒增痛苦罷了。」
「其實……也算不上什麼痛苦,我年紀也不小了,總是想要有個伴。」向正揚自嘲地道。而且,羅蘭的確是個難得的好妻子人選,種種因素加起來,他似乎沒有理由不結婚。
「什麼時候你也開始有這種八股的想法?我們不是約好老了之後要手牽手到養老院養老的嗎?」冷恕人一手捂著嘴,一副受到打擊、傷害的可憐樣。
向正揚乾笑兩聲。「大概是老了吧?」
「喂喂喂!老兄,是你自己的心境蒼老,你可不要『抹生牽拖厝邊』!」他可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老。「你還怕沒伴?歆歆那小妮子每天在你身邊吵吵鬧鬧的,還嫌不夠熱鬧呵?」真是有自虐傾向。
「總有一天……她會屬於某個男人。」他試圖以笑帶過,但卻不太成功,嘴角的僵硬洩漏了他心裡的痛。
「如果那天真的來臨,你真捨得把她交給別人嗎?」冷怒人嘲弄地問。
向正揚楞住了。
如果真有那天,他真的捨得嗎?
他根本……辦不到。
站在房門內的嬌小身影轉回床上,乖乖躺平,在向正揚進房看她時,她閉上眼睛假裝熟睡,心裡有個想法慢成形。
* * *
清晨的陽明山,霧濛濛的一片。
向正揚說這是爺爺的心願,他想要在陽明山上長眠。
闊別了十一年,他們祖孫倆終於再度相見……雖然是在這樣哀傷的情況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