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他實在害怕結果的揭曉。那些診斷後,搖首、大歎無力的面容,他看過太多了。
「大少爺,您不用擔心,我相信艾老伯既然拍胸脯保證,他必能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結果。」無衣從迴廊另一端步來,神情雖平靜,幾抹愁思卻偶爾浮掠。「他要求三天三夜的閉門診治,您在這兒空憂慮也不是幫助。」
「那你呢?我聽客棧裡的店小二說,你昨晚似乎徹夜未眠,燭火亮了一夜。」姜伯詩看得出來,她的掛慮不會亞於他。
「大夫是我找來的,我當然要負點責任,心中自然有所掛念。」她輕描淡寫地帶過。
「其實說起來真要好好謝你一番。」
「謝什麼?」無衣似乎不感興趣。
「艾大夫說過,若非得到你的同意,他不會答應醫治季禮。」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怎麼可能不點頭呢?況且季禮救過我,一報還一報,算是扯平。」
「是一報還一報嗎?」狡獪的眸光一閃,無衣閃爍的言詞早被姜伯詩一覽無疑。「論報償,季禮不知已欠下你多少債。這次連他的記憶都要抵押,他對於你,可說是負債纍纍了。」
好不容易僅剩餘波蕩漾的心湖,又因他的話語漸起波濤。無衣撇開視線,強裝出無所謂。
「這些債是無形的,他沒有還的必要。」
「無形債,更難償還。」姜伯詩一雙銳眼彷彿可以直達她內心最隱密處,無衣終於瞭解以前人們被她正視的感受。
「我不要他還,只要他幸福。他一旦恢復正常,就更可名正言順與你們小表妹雙宿雙棲,一輩子美滿快樂地度過。」一提及小表妹三字,姜伯詩霎時心虛,神色侷促,罪惡感如傾盆大雨一下子淋濕他全身。
他自以為替季禮著想所設下的這個謊言,真的能帶給他幸福嗎?眼前這個女孩為他不顧性命,衝進火場、跳入大湖,甚至明知他會失去記憶也不在乎地忍痛埋葬掉自己的情感,而他,居然還在在意門當戶對這種毫無意義的外在條件!
「看著季禮另娶他人,確實是你的希望?」
「事實如此,無所謂希不希望。」雲淡風輕的口吻下,藏著深沉的無奈。
或許是自責導引、又或許不滿她的消極,姜伯詩索性道出事實。
「事實上,根本沒有婚約,不,應該說婚約早在五年前就解除了。為了讓你對季禮死心,我才騙你的。」
無衣眉頭倏抬,表情說不出是詫異還是生氣。
「因為我是丫鬟,身份不配?」
「沒錯。」姜伯詩毫無猶豫。
無衣不禁苦笑,複雜的滋味在體內百番交集。
「那為什麼你現在又戳破這個謊言?你不怕……」
「你們兩情相悅,錯的人是我,不過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
無衣瞥了門窗一眼,思緒時刻繞著那床上的人兒,懸著的心沒有放下的時候。
「你撒不撒這個謊,結果都是一樣。季禮可以得到更好的,能夠當他生命裡的過客,我已經滿足了。等他痊癒後,我們各自過各自的生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你真捨得?」
無衣淺淺一笑,福身道:「快傍晚了,我先下去吩咐晚飯。」
那寂寞、忡然的笑容,已經代替言語回答姜伯詩了。
* * * * * * * *
季禮一臉無辜地接收房內數道目光的注視,才剛醒轉過來的他,似乎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
「呃……大哥,怎麼回事?你們怎麼都瞧著我?我臉上有髒東西嗎?」他朝自己臉上抹著,卻抹不出什麼髒物來。
姜伯詩顫著嗓音,不安恐懼全在他腦裡扭成一團。
「你知道我是誰?我叫什麼名字?」
「你是我大哥啊,你叫姜伯詩,不是嗎?」季禮再理所當然不過地答道。
「那他……你認得他嗎?」姜伯詩指著立於床沿另一邊的姜仲書。
季禮擰眉,睇了姜仲書一記,視線又回到姜伯詩身上,沒好氣地說道:
「他是二哥,名叫仲書。我們家四個兄弟依照伯、仲、叔、季來排輩分,以詩、書、易、禮四經來命名,要不要我順便把爹名字的由來也解釋一遍。」大哥是怎麼了?開他玩笑嗎?淨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你真的好了!」姜伯詩欣喜若狂地大叫。
癡了的季禮只曉得自己的名字,而他現在不僅能講出他們兄弟的命名緣由,語氣也不再童稚,可見他的確恢復正常了!
看著自己大哥完全不受控制的驚喜,季禮如墜五里霧。
「大哥,你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話說回來,這兒是哪裡?我記得不是有群黑衣人要搶我們的船,還用毒箭要射殺你嗎?你沒受傷吧?」
姜伯詩餘光不自覺瞟了瞟倚佇門邊的無衣。「你記得這事?那之後呢?還記得嗎?」
「之後?什麼之後?」季禮臉上滿是問號。
雖然事前早被艾老伯警告過,但結果真正顯現時,無衣仍避免不了心頭強烈的失落感。
「你以身替大哥擋了數箭,傷重不愈,成了一名白癡,整整五年。」姜仲書言簡意賅地為他解除疑惑。
聞言,季禮忍不住多看了姜仲書幾眼。
二哥的口吻雖然如往常般冷淡,但帶給他的感覺卻與以往不同,少了迫人的敵意,多了分親切。
他該不會是在作夢吧?
不過,二哥說他變成白癡,不會吧?他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季禮,這五年來大哥請了各方名醫,可惜都是無功而返。今日在此異鄉,有幸遇得艾大夫,是他醫好了你的病,你要多謝人家才是!」
季禮朝姜伯詩身後望去,白髮白眉的艾老伯同丫頭靜靜凝目著。
「謝謝您,我……」季禮欲下床道謝,艾老伯手一擺,阻止他的動作。
「你該謝的人不是我,是她。」艾老伯轉向門口,眾人視線隨他挪移。
無衣一愣,大伙的注目頓時教她手足無措,不過當季禮露出一貫的笑容,黑眸裡卻是看陌生人的情緒時,她胸膛只剩漲滿的痛楚。
「這位姑娘,謝謝你。」
* * * * * * * *
出了客棧大門約兩箭之地,艾老伯與丫頭轉過身。
「請留步吧!不用再送了。」
「這樣好嗎?大少爺誠心誠意為你們舉辦的筵席,你們真的不想留下來參加?」不捨之情在無衣言語中表露無遺。
「醫者父母心,哪需要什麼回報或酬勞呢?筵席一事就麻煩你幫我們回絕。」艾老伯接著遞給無衣一小袋重物。「這袋銀子,也請你替我交還給姜少爺,並且轉告他,艾某心領了。」
「你什麼酬禮都不要,又不告而別,大少爺恐怕會很困擾。」嘴上雖然這麼說,無衣卻似乎樂見姜伯詩的反應。
他昂聲大笑,笑聲依然豪爽強健。
「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我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無關乎任何實質上的報酬。我相信你和小兄弟之間的感情,絕不會被這道記憶障礙所攔阻。」
「為了我?」
「你總不能跟個癡兒共度一生,他回復正常,你們才能齊心為你們的未來努力啊!怎麼說我們都有點親戚關係,這個忙我理當要幫的。」他拉起丫頭的小手。「我們走了,後會有期。」
「啊?」無衣呆住,任由他們的背影淹沒在市集的人潮中,才反應過來。「等等,什麼親戚關係?」她正想追上前問個清楚,腦袋瓜子裡突然卡一聲,一些原本微不足道的線索,此刻全排在同一平面上,快速連結。
似曾相識的笑臉、住於南京的兒子媳婦、同姓「艾」……莫非……他與二姊夫有關?會這麼巧嗎?可是他又怎麼認得她是二姊的妹妹呢?在此之前,她不曾見過他這號人物啊!
她努力回想,卻想不出個所以然。
「艾大夫走了嗎?」一聲喘吁吁的問語,驀地將沉思中的無衣喚醒。
她凝神而視,原來是季禮,他跑得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
「你病才剛好,怎麼這樣到處亂跑呢?」
季禮一怔,無衣瞧見他的表情,才驚覺今非昔比,急忙掩嘴,歉道:「對不起,四少爺。」
「沒……沒關係。」不知為何,聽她如此稱呼自己時,他心頭莫名梗著一股苦悶與難過。「對了,我剛剛看到艾大夫和他孫女走出客棧,他們往這個方向嗎?」
「你找他有事嗎?不會是身體怎麼了吧?」想保持距離卻又不知不覺流露關切,無衣的表現不免讓季禮有些困惑。
「不是,我本來經過他們房間想找他們聊天,誰知房內空蕩蕩的,又恰巧看見他們離開客棧,所以我猜想他們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別。」
正中紅心!「你猜對了,還有這袋銀子——」無衣交到季禮手中。「艾老伯說他心領了,請你還給大少爺。」
季禮捧著沉甸甸的袋子,唇畔揚著笑。
「很像他為人的風格,大哥也真是的,他這麼做可是把艾大夫看扁了。離俗脫塵之人,哪會在乎這種身外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