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正宮娘娘,文皇后得罪不得,不論金雀宮的女主人多麼得寵,後宮倫常就是如此。
文彤輝從容坐下,隨意梭巡著大殿。金雀宮是先皇極為寵愛的紀貴妃生前居所,皇上賜這位「何姑娘」住金雀官,是否就昭告了她的地位?
半晌,一名身著布衣、秀麗素顏的女子從內室而出。
「民女何敘君,叩見皇后娘娘。」她的聲音清脆如風鈴。
文彤輝剎間難以適應。民女?哦!想來她尚未受封,所以不自稱臣妾,也對。
「平身。」
「謝娘娘。」
見她緩身而起,文彤輝打量了她低垂的臉孔。雖然看不清整張臉,方纔這一看,依稀是個清秀模樣,連脂粉也未施,而身上穿的並非禮服,頭上連釵都沒有,她真的受皇上的寵?
雖然這個模樣來見皇后有些失禮,但文彤輝好奇得不予計較。
「你叫何敘君?」她不禁為了這個名字而感歎。
「是的。
「敘君,敘君,與君相敘?看來,自你出生起,已經注定要是皇上的人了。」文彤輝微笑。
敘君?比起她的「彤輝」兩字,要更適合做為皇后的名字。她的父親當初也不過期望她當個女史罷了,而何敘君的父親……野心可不小。
「字是敘君,但意非如此。」何叔君淡然道。
「但依今日的情況看來,令尊相當有遠見。」文彤輝笑著。
「名字並非家父所取,是家母。」何敘君簡潔地解釋。
「喔?令堂也是風雅之人。」文彤輝展眉:「抬起頭來說話。」
「是」
何敘君的姿態既不像方萱梅般謙卑,更不若戚清等諂媚,也不似年蓉一樣儀節完美而得體,她的宮廷禮節甚至糟透了,但是奇怪,文彤輝不認為有什麼不對,雖是民女,她的言行舉止相當自然且惹人好感,教她無從挑剔起。
文彤輝仔細端詳她的容貌。清秀有餘,艷麗不足,膚色蒼白,身子骨甚至清瘦了些,這樣的容顏體態在後宮並不算突出,皇上……是看上她哪一點?
「你入主金雀官,皇上卻沒賜予你封號,本宮倒替你不平了。再看看你這一身,本宮幾乎懷疑,皇上虧待了你。」文彤輝暗示著。
要討賞就趁現在吧!如果她懂得進退,就該知道這一刻,她這個皇后決定了她何敘君的前途,她想得到些什麼,也必須先經她這個皇后的承認。
戴著和善面具的文彤輝,心裡藏的是誇讚權勢的傲然。
「不!娘娘。皇上並未虧待民女,是民女無意受封。」何敘君突然撲通一聲跪地,用力磕頭哀求;「求娘娘成全,放民女出宮!」
原以為何敘君會開口討賞的文彤輝,從傲然中醒來。她錯愕地看著地上的何敘君;「你說什麼?放你出宮?」
「是的,娘娘!民女不想入宮,民女在家鄉已有未婚夫,但是皇上強擄了民女,求娘娘伸手救民女一把,放民女出宮吧!」何敘君繼續磕頭。
就算原先想耀武揚威,此刻文彤輝也被這驟轉而下的局面給怔住了。她當機立斷遣出所有侍女,只留下嬌采一人。
「強擄……這麼說皇上可是大不敬。」文彤輝玩味著。
「娘娘恕罪。民女一時心急,口不擇言,請娘娘恕罪。」何敘君的口氣果真平穩了些。
怎麼可能?皇上強擄民女?皇上何須強擄,天下女子可為他所有。但更奇怪的是,這何敘君竟然無意入宮?英挺出世的皇上……也有吸引不了的女子?
最奇怪的是,文彤輝竟為這個可能而覺得好笑。
「把話說清楚。」她命令著。
何敘君聽令,開始敘述著她與陽廷煜相遇的經過。皇上東巡祭祀回程,在幽州崎嶺縣通上她,一見傾心。她何家上有一名老母,下有三名妹妹,家中生計全靠她,所以她不能離開家,但陽廷煜竟然為了要她安心進宮,賞了她全家千兩黃金,並賜住華宅,還特別差縣令好生照顧何家人,然後便要接她入宮,她只好求助於文彤輝,放她一馬。
「皇上難道不知你已婚配?」文彤輝詫異地問。皇上何時變得如此昏庸而霸道?
「民女沒說。因為……民女與他……僅是私訂終身,口頭相約,並未正式有媒妁見證。要不是事情緊急,民女也不敢告知皇后娘娘。」何敘君清瘦白皙的臉孔泛了一抹嫣紅。
這的確不怎麼光彩。如此,皇上並不算奪人未婚妻了,道義上,文彤輝鬆了口氣。「怎麼……你與他,可有私情?」她又問。何敘君為這露骨問話嚇了一跳。
「如果有,皇上就奈何不了你了。」文彤輝出狡獪的笑。
「沒有……」何敘君在羞赧間似乎也有些後悔。如果有就好了!
「那麼……你與皇上……」文彤輝的笑容不見了。
「沒有!娘娘,皇上並未碰過民女!」何敘君的反應有些激烈。
文彤輝在不自覺中鬆了口氣。是陽廷煜守禮,還是何敘君抵死不從?可能都有吧!但文彤輝相信後者居多。以前,陽廷煜甚少親近女色時,她可以相信他是個守禮的君子,但是,做出這等強擄民女之事,她對他的信任便打了折。
「那麼還有救。」
「謝娘娘成全!」何敘君一聽說皇后肯幫忙,首度露出笑容。
「你確定要出宮?真的不願待在皇上身邊?」文彤輝鄭重問道。
「是的。民女只求平靜過一生,不敢妄想榮華富貴。且早已有了心上人,所以無論是誰,都不能讓民女改變初衷,民女只能敬謝皇上厚愛!」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能讓你……連皇上都看不上?」文彤輝好奇地問。
「他與民女是青梅竹馬,相戀多年,感情已深,所以,不是民女看不上皇上。他其實遠遠不如皇上,只是民女心意已決,難以動搖了。」何敘君娓娓道來。
文彤輝自座椅上起身,來回踱著步。
這事有點兒棘手。情理上,她該幫著何敘君,於道義上,她不想皇上背負奪人所愛的惡名,也不願壞人姻緣:於私心,她也很樂見她離開皇上,何敘君要是留下,她有預感,她與皇上之間恐怕再也回不到互信的過去,無論陽廷煜怎麼向她保證都一樣。
她再也難以相信他了。
承認她也是個善妒的女人吧!唐詩詠得再熟都一樣,她是個善妒的皇后!以前她能大公無私地為皇上選美人,那是因為皇上對美人沒有興趟,真要出現了個如方萱梅的女子,她已經小小有些介意了,再多一個似是空前的何敘君,她真不知會妒到什麼樣的程度。
「你位未婚夫人目前在哪兒?他可知道這件事?」文彤輝隨口問。
「他並不知道民女如今身在宮廷。他是個讀書人,目前人正在京城,準備應試,他承諾過,若是有了功名,便立刻上何家提親。」何敘君低著頭,隱約可見臉頰上的紅潮。
「他叫什麼名字?」
「傅謙。太傅之傅,謙虛之謙。」說到她的未婚夫,何敘君的聲音格外柔婉。
傅謙,她會記住這個名字。文彤輝笑道;。
「伴在皇上的身邊,會比伴在這個何公子身邊差嗎?要是這位傅公子落第,你豈不就空等了?還是你打算等到他下回應試?再等三年?」她試著哄誘:「想想看,一旦成了皇上的人,封妃封嬪,說多風光就多風光,入了後宮有什麼不好?」就像她,站在後宮的頂端,與皇上共有天下,呼風喚雨,死亦無憾。
何敘君低垂著的頭抬了起來。「娘娘,真心愛著皇上嗎?」
「呃?」又是愛?
「娘娘如果真的愛過一個男人,就會知道,無論那個男人是什麼身份,什麼外貌,販夫走卒還是王公貴族,一文不名還是聲名顯赫,都是一樣的。」何敘君抬頭仰望那張端麗容顏道。。
是她這個皇后過於呆板,還是世風變了?如今連民間良家婦女也講愛?
碰了個軟釘子,文彤輝也不生氣,反笑道:「但是,你的末婚夫似乎和你不同理念吧!否則,他也不會上京求取功名了,是不是?」
她居高臨下,愉悅地看到跪地的何敘君臉色大變。
文彤輝笑吟吟俯看她;「如果,本宮小小助這位傅公子一臂之力,他金榜題名,甚至飛黃騰達,到時候,各世家貴胄搶著招他為婿,甚至皇上,他也有好幾名待字閨中的皇妹公主……你認為,到那時,你的傅公子還會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嗎?」
不要!千萬不要!何敘君隨著文彤輝的言辭而顫抖。
擅長玩弄權術的文彤輝,在一名民家女的面前,露出了外人不得見的猙獰面目,這算何敘君之幸或不幸?
「如果他不是這麼出色的話,你就不必擔心了。」文彤輝假意安慰著她。
何敘君的臉色更加灰敗。
「看來,他應該是個不錯的男人了?瞧你緊張的。」文彤輝瞧得津津有味。
「娘娘,求娘娘放了他一馬,也放了民女一馬吧!」何敘君的眼淚隨之撲簌地掉下,又磕了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