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麗豪酒店時,已經是一點整。
倩彤的面色難看至極,這當然可以理解。
我匆匆忙忙坐下,連清水都沒喝一口,就給她道歉:「對不起,遲到了!」
倩彤跟我既是情同姊妹,她也犯不著惺惺作態,於是把所有的不耐煩。不滿與不快,統統都寫在面上,兼且很認真地對我說:「郁雯,你不是到社會上做事的人,很多江湖上要守的規矩,真是要好好知道和學習的。自己的時間是時間,人家的時間也是時間。」
「倩彤,你先聽我說……」
「不用聽也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不外乎是塞車,臨時有電話之類。你怎麼不可以多搖一個電話來,說要遲到半小時,不就乾淨利落,兩不拖欠了嗎?我們做事的人,最講究凡事有交代,不拖泥帶水!」
我再不想回話,人累得要命。腹部的脹痛剛才因過度匆忙緊張,而拋諸腦後,現今又緩緩的跑回來滋擾個夠。
「算了!原本想給你講件開心的事,被你這樣子一遲,連情緒都低落了!」
我很艱難地才說了以下兩句話:「你這就說吧!我好歹已經來了!」
「不說,不說,你還要不要吃東西?要的話就給侍役關照一聲,我這就先行把帳結了!要趕回廠去,一萬件公事等著要做!」
我的確想坐著休息一會,就由得倩彤先走了!
不久,侍役把一缽肉醬意粉放在我面前。其實我並不餓,拿起叉把意粉翻來覆去地攪拌著,一盤食物被折騰得面目模糊,不知所謂。
我做人的遭遇大抵也是這副面貌。
如果連我生活如此簡單,接觸面這般狹隘的人,都要慨歎處世艱難,人家還要不要活下去呢?
每念至此,也就把心中的一團翳悶化解了一半!
開車回家的路上,仍免不了不住地想倩彤的那句話:「自己的時間是時間,人家的時間也是時間。」
然而,是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時間就有貴賤高下之分呢?
車子一直開回跑馬地去。
我把車窗搖下了,讓外面的涼風吹散一下車內的翳煱之氣。
是涼快得多了,可不期然一陣寒意湧上心頭,連喉嚨都像突然之間地卡住了,有種要吐的感覺。
我暗地裡叫句該死,一定是整個上午,奔波勞累,剛才空著肚子,吞了幾陣生風,便著涼了。早知如此,好歹把缽意粉塞進肚子裡去,或許舒服得多。
衝回家去時,僅僅來得及吐到洗手間的抽水馬桶內!
人才舒服得多!
爬到床上去,和衣而睡。心想,能有個傭人真好,也許不該再管母親嚕囌,就申請個菲傭算了。
沛沛應該已經下課了,她通常自己乘公共汽車回家裡來,要不是下雨天,我是不去接她放學的,免得為了準時接送而限時限刻的困身。且我又得準備晚飯!
如果這個時候,沛沛回到家來,看見母親疲累地蜷伏在床,能沖杯好茶相奉,就能解百病了。
我轉了個身,微微聽見客廳外頭有聲響。這麼巧,一說曹操,曹操就到。定是沛沛無疑。
過了好一陣,竟又聽到她大力關起房門的聲音。好生奇怪,這個刁蠻小姐又不知在使什麼蠻勁了?
披衣而起,我走過去輕輕叩門:「沛沛!」
房門沒有關著,我推門進去:「沛沛,什麼事嗎?」
沛沛縮起了雙腿,坐在床頭,拿眼怨毒地望住我。
我真的有點吃驚:「究竟什麼事呢?」
「你是我母親不是呢?」
「怎麼?沛沛,這話從何說起?」
「家都不像家了,我昨天說過想吃蛋撻,餅店就在街口,你老是忘記給我買回來!人家素芬的母親天天弄好各式餅食招呼一大班同學!」
我真的動氣了,為了芝麻綠豆的事,一個小女孩竟用著如此無禮粗暴的態度對待母親,我是老媽子都不如了。我罵沛沛:「誰教你說話如此無上無下,請求母親做事,不好聲好氣,竟然呼呼喝喝。你自己不細心想想,我們有什麼虧待了你?活得公主似的,飯來張口,錢來伸手!我還欠你呢!」
「當然欠,欠這一輩子,誰叫你把我生下來了!……」
我嚇得瞠目結舌,現代的孩子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以為我好好過,年年月月功課一大堆,跟同學鬥個你死我活,下了課還有一連串的閒氣要受,我們家都要說供養得我稱心如意,小公主似的,那撮天天司機接送,放學載一車子同學回自己別墅去喫茶點的,又算什麼?算巫婆不成!人家要抬哪個,踩哪個,認真悉隨尊便!生下來的窮人就得看有錢人的面色!」
沛沛竟伏在床上,痛哭失聲起來。
可想而知,小孩子在學校裡遇上些少人情挫折,回家來借題發揮,把一種怨毒之氣都吐到做母親的身上來!
怎麼炎涼世態,冷暖人情這麼快就讓孩子們領受得到呢?人生數十寒暑,挨的日子還長呢,何必要縮短天真爛漫的時光,拖長明爭暗鬥的歲月?
我走前去,坐在床沿,一時間不知如何安撫女兒!
受的委屈可能很小,但對羽翼未豐的沛沛甚至一總十多歲的孩子,要承擔打擊挫折,是很吃力的一回事。
我撫弄著沛沛的頭髮,她竟又拚命搖頭,擺脫我的手!
哭得累極了,才深深回過氣來,漸漸靜止。
一雙眼老早變得核桃般大。
我正準備拿沛沛這個怪模樣開玩笑,說一兩句輕鬆的解慰話,好讓她破涕為笑,撥開雲霧見青天。
就在此時,門鈴聲響。只見錦昌用門匙開了大門進來,身後還跟著他的母親。
「媽剛在中環逛街,跑上來跟我一起下班,她沒有見沛沛好幾天了!」
我笑著迎上去,給我這家姑打招呼。每次我們婆媳相見,她劈頭必然是那句話:「哎呀,怎麼又胖了?大嫂你老是這樣子長肉,怎得了?」
究竟是否真的加磅?我看未必,她明知我最怕發胖,老拿這個弄得我坐立不安。
我幾次想對錦昌投訴:「你母親心腸不好!」
都是話到唇邊就吞回肚子裡,免得錦昌說我小家子氣。
反正也是一星期裡頭見那一次,每次讓她說我胖了一磅半磅,還有好幾年才攀得上沈殿霞的級數。她老人家圖得一時口快心涼,也就由著她算了!
沛沛一看是最寵她的祖母出現,立即撲過去發嗲,才喊了一聲「麼麼」,剛收住的眼淚,又崩堤似的一瀉千里。
這個女兒真是難纏之極!
「怎麼了?沛沛,誰沒把你招呼得妥妥善善,要你受委屈呢?」
沛沛只一味地搖頭。老祖母卻只管拿眼盯我。
哈!我活脫脫是沛沛的後娘不成?
幸好母親不在家,否則這場戲就真夠瞧的了。
反正今天並非吾日,我再忍多這幾小時,又是明天,希望明天會比今天好就算了。
我回頭問錦昌:「是在家裡吃飯嗎?」
錦昌還未表態,他母親就搶答:「沒有預備就不用張羅了!
我這就攜了沛沛出去吃頓好的!誰不知好主婦不易為,一日三餐,累都累死,還幸老人家只這麼一個,否則更不得了!」
話是出在人口,如何申析含義,分辨忠奸,那可悉隨尊便了!
我一向念著家姑沒有跟兒媳住在一起,純是因為自己母親霸佔了這項權利,對她的說話,左耳入,右耳出,盡量地不上心!
眼見她哄著沛沛入房換衣服,我拿眼看看錦昌,等候他的主意發落。
「就跟他們一起到外頭去吃晚飯吧!」
「我們倆留在家隨便吃一頓,讓他們婆孫二人去,不就成了了?」我試圖掙扎。
「何必死爭這種可有可無的面子?人家一老一幼,都沒有你這麼不成熟!」
我當然可以一扭屁股就走回房間去,讓他們同黨結盟去!但,這又如何?自己孤零零地躲在屋裡等天黑!回到家來的仍是丈夫和女兒,切肉不離皮,總是要相處下去的。
這一口氣又咽定了。
一頓晚飯,不能否認是在有講有笑的情況下用畢的。
然,我情緒十分低落,完全處於賠笑狀態。
究竟是不是我小家子氣?若問錦昌,他必會認定如此。
在妻子和母親兩個角色之中,他通常選擇幫後者,我又不能說這種孝順是不對的。
可是,家姑的話題,實在有意無意,甚或故意地在傷害我做人的志氣與尊嚴,我奇怪錦昌為何不曾覺察得到。
不是嗎?她為何要在整頓晚飯過程中,偏偏要提起移民問題,並且說起!
「表嫂一家要在下月移居加拿大了。這個女人真了不起的是她申請丈夫跟兒女到溫哥華定居的。」
我和錦昌都沒有答腔,由著家姑興致勃勃地說下去:「球表哥是中下級公務員,沒有獨立移民資格,球表嫂一直從商,別看她經營那小小的人造首飾廠,年中盈利不知多高,否則當年碧瑤灣一落成,她憑什麼買入好幾個單位呢?少說也要三五七百萬。現在豈只流行公一份,婆一份,誰對家庭前景收入有實際貢獻,誰的聲音就最響!,我那年頭的女人,只曉得生兒育女,一日煮三餐飯菜的,都變成老土,不中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