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點點頭。
人海江湖,我一招招的領教,一招招的學習。這一役使我明白不打無把握的仗之重要,既是手無寸鐵,後退無門,就只好任由敵人拳拳到肉,直等到對方放肆完畢,自行收手。要招架的話,絕不能平息干戈,對當權者的憤怒作不切實際的回應,只有刺激對方延長戰鬥時間,強加高壓手段,被害已經難受,不能再多討苦吃。
「那位球女士是你什麼人?她知情不報?」
「不,是我托她代我在回港期間照顧生意的親戚,她毫不知情。」
禍延九族,我還是不能倖免,何必!
罰款是加幣三萬元整。
正好將我銀行內的存款,一次過掃得精光!
我給自己說:「這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舉凡身外之物,去了會來,來了會去,志不在一朝一時,留得青山在,就好了!」
我終於能安安穩穩地睡在床上,好好地病了兩個禮拜!
球表嫂來看望我,還給我帶了點水果來。
我並沒有問她要回三萬罰款的一半,因為她沒有開口問罰了多少,我就知情識趣地不提算了!
老早應下宏志,不再指望這個世界還有同甘共苦的人!
連自己的親生骨肉在內!
沛沛在我返回溫哥華之後,一直表現得很沉默,沒有問我什麼。顯然的,她父親已經給她通過電話,至於從來跟她親近的郁真姨有沒有主動地聯絡沛沛,向她解釋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女兒知道我病倒,不能說她不聞不問,她只是有點想當然的無奈。也許,一切盡在不言中。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我康復的速度,認真差強人意。
那天,我總算打破了整十日的悶局,撐著孱弱的身軀,跑到向著後園的涼台籐椅上坐著,望住園中新翠,浸溶在微絲細雨當中,益顯青綠!
沛沛放學回來,在我後頭叫了一聲:「媽!」
「回來啦!」我應著。
沛沛站在我身邊,一會,拉了張小凳子,坐著不動,似是有話。
「你以後打算怎麼樣?」她問。
「你建議呢?」
「我的建議不會合你脾胃,我們性格不一樣!」我苦笑,不能幫忙,就無謂多問了,是不是?
我轉話題:「有跟他們通電話嗎?」
「有。」
我沒有再做聲。
「媽,我夏天還是會到法國去住兩個月的。」
我轉動著身子,抬頭看清楚女兒。
唉!真差勁!才病了這短短半月,眼力就出問題了,竟覺眼前人離我多麼多麼的遠。
「媽,你不反對嗎?」
「我反對有效嗎?」
「你別這樣看我!」沛沛驀然站起來,摔開了凳子,厲聲喝叫:「你以為這樣委委屆屆的算偉大,是必要你的成全,我才能心安理得去巴黎一轉,你們自己闖的禍無須連累到我這無辜的人上頭。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無人在事件中沒有錯,只有我才是清白的。要我怎麼樣?陪在你身邊哭哭啼啼,抑或故作大方,把所有冤枉吞到肚子裡,博人同情?」
我緩緩地站起來,走回睡房去,關上門,躺到床上去。
沛沛在外頭摔東西,我聽得見。
她的委屈,我也能想像。
剎那間要她選擇站在哪一邊,那重心理矛盾與壓力;不容易承擔!
也許她下意識地仍同情我,但不能對我一直的荏弱予以認同,更不希望在以後的日子裡,要把我背負在她肩上,以致發揮不了她本性的瀟灑。
她跟父親和郁真姨姨更合得來,對後者尤其敬佩。可是,公然站在他們的一頭,又多少受著良心的譴責,世俗的眼光始終是一股不容忽視的批判力量,剛成長的,也已感受得到,如何是好呢?
況且,現實問題擋在眼前。跟我,以後有可能貧無立錐之地。跟他們,別說今年到法國,明年去瑞士,再好的條件,怕錦昌也要答允,一為彌補過錯,二為爭取同情。這天淵之別,教沛沛左右為難。
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抉擇之餘,就會使脾氣、發洩。然而,她曉得在心裡頭不斷衡量利害,實在顯示這女兒已很曉得為自己籌算了。
她決不會像她母親一般,渾渾噩噩,一無所成地過盡半生。
為人母者,到了孩子可以有能力、有智慧照顧自己的地步,還有什麼值得憂慮?
我微笑地入睡,由得沛沛的哭鬧聲漸漸隱沒。
這以後,沛沛給我說,在大學找到宿位了。我完全同意?nbsp; ?br />
病中,來看望過我的,除了球表嫂,還有間壁的胖太太;她身重,走動殊不容易,即使幾步路程,對她仍如攀山涉水般困難,看著她一步步移動肉顫顫的巨大身軀,跑進我房子裡來,遞給了我一束在她園子內採摘的花,我如見一屋陽光,溫暖無比。
「有什麼要幫忙的?你只管說。」
我握住胖太太的手,說:「有。可否介紹一些朋友,租用我樓上這兩層地方,我決意搬到地庫去住。離婚了,一切要省。」
胖太太拍著我的手,一疊連聲地說好,請我放心養病。
完全沒有追問過有關我的任何私事。
人立心要幫別人度過難關,並不一定需要知道引起困難的種種前因後果。
外國人真的有好有壞,有稅務局官那猙獰陰險,不可一世的嘴臉,也有胖太太這俠骨柔腸.天下大同的品相。
更難得的是胖太太言出必行。才不過一個星期功夫,她就把一對年青夫婦姓韋迪的介紹給我,分租了房子的樓上兩層。他們是一家三口,一個剛滿週歲的小男孩班治文,白胖可愛,也因為有了他,韋迪夫婦就不能租住公寓了。溫哥華的大廈公寓,多數不容許房客有嬰兒小孩的,以免騷擾鄰舍,外國特別重視獨立和隔離。
這其實是個好習慣,君子之交淡如水,對人付出太多感情,過從太密,早晚失望的是自己。
韋迪每月付我七百元租金,擁有三房兩廳、前園和車房。我需要向湯敬謙律師繳納一千零五十元月租,換言之,自己只需貼補三百五十元。
這原本是相當低廉的租金,但對於前途茫茫、手上毫無積蓄的我,已是一項相當的負擔。
無論如何,未嘗開源,必須想法子盡力節流。
久病初癒。先行報恩。我細心地給胖太太包了兩打款式不同的中國點心,親自送到隔壁去。
胖太太笑得一身肥肉亂顫,把我迎進屋子去。這麼巧,她剛有客人!
「來,來,我給你們介紹,都是左鄰右舍!」
胖太太在她的房子裡度過了四十個寒暑,加上人緣頂好的關係,差不多是這區的地保了。
我把點心匣子打開,一桌子幾個女人,都嘗到我的小手藝,個個都不約而同地讚好。
「比唐人街的點心還精細!」
「怎麼個做法?能不能教我們?」
「懶得學了,乾脆請王太太給我弄一盒,省得我這週末宴客時頭痛,我把費用奉上,當然還加人工!」
她們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高帽子橫飛,戴得我應接不暇。
胖太太一本正經地說:「王太太,說真的,你這手藝好得很,不要白白花掉,就當鐘點生意,各人向你訂購,既可消閒遣興,又賺點外快,天公地道!」
我無辭以對,唯唯諾諾。
第十一章
回家去後的翌日,也不管是賺錢不賺錢了,只見那幾位芳鄰都盛意拳拳,我反正閒著,便又動手弄好了幾盒精美的點心,有蒸有炸,各式鍋餅包糕,分別捧去送貨。
各家各戶的洋太太,既高興又客氣,硬塞給我的酬勞,多過成本好多倍,還預訂下星期的「貨」。
我靜下心來想,與其你推我讓,倒不如訂了個公道價錢,有個準繩,更能賓主盡歡了。
再進一步思考,好不好真的試試以這個方式去增加自己的收入呢?坐食尚且山崩,更何況銀行戶口,只餘不足五千加幣,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了?
自從韋迪夫婦搬來以後,不單負擔了大部分租金,他們小兒子也托我照管,每個月給我四百加幣,等於可以免費有瓦遮頭了,可是,其餘食用,也得想辦法。趁小男孩午睡時,我把承接的點心做好了,黃昏送到各家去,賺點零用,實在是好。
主意一定下來,竟然其門如市;芳鄰一傳十,十傳百,訂單如雪片飛來,心頭油然生了一重安慰。
怎麼一班完全不相干的外國人,竟在我窮途末路之時,向我伸出了合理而大方的同情之手。他們的惠顧不只幫助我營生,更令我稍稍回復對自己的信心,到底證明柳暗花明又一村,能靠雙手還是可以活下去的。
想著想著,一顆顆豆大的眼淚,滴在雪白白的麵粉之上,被吸納、被融和了。
如果要為點心取個名字,當叫淚盈點心才對。
韋迪夫婦下班後,就來把小男孩班治文帶回樓上去,我也叫正式下班了。
「王太太,要上超級市場嗎?我們有車子,把你載著一道去買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