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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梁鳳儀

  那起粵語殘片的誣害方式,在現實裡頭原來真有其事。

  幸虧我應付得宜,也可巧敬生曉得馮部長,更好彩有的是老馮過份地其貌不揚,兼  年紀老邁,否則,這宗無頭公案,還是有機會變成冤獄。

  誰不知道曾參殺人的故事?

  這十多年來,我就是生活在分分鐘被人計算之內,老早鍛煉成小心翼翼、步步為營  的性格,任何風吹草動,我都知所警惕,寧枉毋縱。只為一失足,可成千古恨。

  我何必掉以輕心,白白輸一場仗給自己的仇人。

  對於賀敬瑜這種人,恨她是很不必的。

  想深一層,她也是夠慘的了。

  遠道而來,寄人籬下很受了一些親友的白眼。自己又不長進,既無驚世之才,亦缺  駭俗之貌。連一條命,都粗糙而不矜貴,非但沒嫁得好,還年經守寡,惹來下半生的無  窮孤寂與恨怨。

  要撐著活下去,且盼能活得安穩一點,唯一的本事也不過是仰承鼻息,看人眉額,  出賣自己高潔的情操,做著那種猥瑣逢迎的事。

  賀敬瑜若有半點聰明,我賭她午夜夢迥,必會感懷身世,淒然落淚。

  怪可憐的。

  她之所以對付我,完全是謀生的技倆。

  我對她,其實是面目模糊的一個人,我的優點缺點、長處短處,她根本不作分辨,  也不付予感情。總之手起刀落,像替聶淑君執行刑法的一個劊子手。

  從事這種行業的人,有她的悲哀。

  故而刀來劍往,彼此彼此,我當然無懼。

  只不斷設法避過她的荼毒便可以了,我從來都沒動真氣。

  像今天,敬生大喜之日,她頭一句跟我說的話,就帶了刺,我根本聽而不聞。

  而刺激得我激氣,還真不是太容易的事。

  她是老幾呢?我緊張些什麼?

  在我的心目中有份量,能左右我的悲喜哀樂的只有敬生與賀傑父子二人。連跟在我  身邊二十年的群姐,她的一涼一熱,一悲一樂,我還比較上心。

  賀家四個孩子,比較識做人的是賀勇。

  每次碰面,四少爺總是喜盈盈地跟我打招呼。他比他的三位兄姊,表面上是大方得  多。

  不知是不是賀勇喜歡花天酒地,故而對老父寵幸小妾,沒由來的有一份認可,故而  連對我的態度都輕鬆了。

  賀聰夫婦一向是冷漠的人。賀聰的心思一古腦兒放在生意上頭,比他父親更大男人  。根本覺得妻妾女人之流,無異於家中地位較高的傭僕,負責提供較重要的服務而已。  在他的心目中,最最最值得關注的,是事業與財富,決無其它。

  故而,對於我,他從未曾友善過,也從未曾餡害過。幾乎可以說,沒怎麼看在眼內  。

  只曾在最近的一次家宴,他無意中聽我跟一位親戚談起賀傑在海外唸書的情況,他  才稍稍驚覺地問:「賀傑快念華中學了嗎?他準備深造哪一科?商科還是科學?」

  聽得出來,賀聰有點緊張。

  他當然不願意賀傑立志從商,正所謂多個香爐多個鬼,賀氏王國內單是同根而生的  幾位就已有爭個頭崩額裂的可能。

  我雖不理會賀敬生的生意,然,不時都聽他唧咕埋怨,說什麼:「賀聰也太斤斤計  較了,何必跟弟妹們為小小數目而爭執著面紅耳熱?」

  就可以想像出賀聰對賀家的一盤生意與父親的資產,均虎視眈眈,絕不好商量。

  目前,賀傑還小。長兄不把他放在眼內。

  我想賀聰倒希望賀傑將來念醫科,賀家名下既沒有開辦醫院,小弟就無法名正言順  的學成回來分一杯羹,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我很能見微知著,只是不動聲色,未到發作之時,一律裝傻扮懵。

  每次見到這賀家大少爺,我也會不亢不卑,含笑著跟他打招呼,可不會主動地跟他  攀談,以兔自討沒趣。

  這天,賀客盈門,我跟賀聰點過頭之後,也在各忙各的。

  賀敏與賀智是念過書、不乏教養的千金小姐,她們不會像賀敬瑜般,動輒對我出言  不遜,壞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不會學她們的母親,週日拿黑口黑面對牢我。

  她們只是對我冷淡,相當的冷淡。

  賀敏又因為陪伴聶淑君的時間多一點,總會耳濡目染,對我的尊重,從來都適可而  止。

  在賀聶淑君的天下,我到底是個卑微的腳色。

  真難怪賀傑最怕出席這種場合,無端端站到眾人面前去受無形的侮辱與壓力,也直  叫人氣餒。

  不是嗎?主人身份,卻備受冷落,在鬧哄哄的場合要找個伴寒暄閒話,也似無從下  手似的。

  一旦站到三五成群的人堆裡,極其量只是一旁微笑聆聽老不方便插多半句嘴,以免  搶奪聶淑君或其它賀家人的鋒頭。

  這種無形的壓力,我經年受慣了,每次再受,仍然覺得委屈。何況小小年紀,感情  額外敏感與脆弱的賀傑。

  幸虧他不回來賀壽。

  午膳擺在家裡,飯後親友們湊成牌局,直玩至吃過下午茶點,才上酒樓去。

  賀敬生有午膳後小睡的習慣。

  我因為要留下來幫忙打點,沒有陪敬生回到我屋子那邊去。

  賀敬生這才踏出大門,就聽到聶淑君對賀敏說:「你父親把我的床看成了釘床擬。  」

  賀敏沒說什麼,拿眼看我,眼光是利毒而鄙夷的。

  這比她母親的那句說話,實在還要叫我難受。

  我呢,只好仍是那一招,視而不見,聽若罔聞。

  其中跟聶淑君搓牌的是賀敏的家姑上官老太,還有賀聰妻子阮端芳的母親及姨母,  我管稱呼她作姻姨奶奶的張柳氏。

  張柳氏的丈夫張立本是本埠有名的珠寶商,故此柳家姊妹二人每逢喜慶宴會佩戴的  首飾,相當出眾。

  自從賀阮兩家成為姻親以後,聶淑君跟阮柳氏又相處得來,更加喜歡到張立本那家  福生金鋪去購買首飾。

  今天聶淑君身上戴的那套紅寶鑽石頸鏈、耳環與戒指,就是半年前幫親福生的貨式  。

  張立本太太說:「親家奶奶,你們賀三小姐今天佩戴的那個胸針很名貴哪,是寶滋  華哲的出品吧!這年頭,年輕的有錢姑娘都一擲千金,捧盡名牌的場。」

  聶淑君答:「時興而已,我就看它不上眼。賀智那胸針怕不花上半個百萬吧?」

  說著這話時,她望一望身邊的賀敏。賀敏點點頭,表示數目說對了。

  「看,用的鑽石還沒到三四卡重,眉絲細眼,就算是足瓣,也不值什麼大錢。

  五十多萬買個名氣與鑲工,我認為不值得。」

  阮柳氏笑嘻嘻地答:「時代不同了,我們老一輩最要緊講貨真價實。鑲工最無謂,  一顆寶石,有色有質有彩有重量,四大條件俱全,就是無敵。」

  三個女人七嘴舌地談論首飾,只上官太太沒有插嘴,她表面仍和顏悅色,內心有沒  有自卑感,實不得而知。

  上官懷文雖貴為司憲,亦不外乎政府公務員一名,年薪未足百萬,居屋津貼扣薪金  百份之七,再毫無轉彎餘地的納百份之十七的稅,一年實支九個月的薪金。跟在兒子身  邊過活的老太太,手頭再寬鬆,亦只能戴條頂多幾萬元的珍珠頸鏈充撐場面而已。輪不  到她插嘴討論究竟是買歐美名牌首飾好,還是實斧實鑿的購買香港式的珠寶捧。

  賀敏跟她家姑一直有多少嫌隙,相信家勢懸殊未嘗不是其中一個因素。

  賀敏初嫁時,曾屢屢回娘家來哭訴,只聽聶淑君安慰女兒說:「她算什麼身份?

  賀敬生跟她做兒女親家,她的面光還不夠呢。容不下賀家的風光的話。我乾脆招郎  入捨。告訴她,政府還是向我們賀家租房子給高級公務員住呢!」

  賀敏有沒有因為這種不得體的家教,回到夫家去跟上官老太更勢成水火,就不得而  知了。

  反正日子過下來,初歸新抱都已經成了四十將臨的老媳婦了,彼此的嫌隙,怕也不  會白熱化。

  人與人之間不易相處,只為不肯設身處地的為對方想一想。

  正如今日,三個女人只管自己興致勃勃,分明的就懶得留意上官太太的沉默可能代  表不悅,或是無可奈何,硬要口沫橫飛地談論珠寶,無非是肆意炫耀財富。這跟在無法  豐衣足食的人跟前,研究應吃燒鵝的左脾抑或右脾,有何分別?

  我常篤信,福份是自己修來的。

  還在思考之際,又聽到張立本太太對她的姊妹阮柳氏說:「上個月福生造了一套精  美無比的翡翠首飾,我催你跟親家奶奶來看,你老是不著急,就在前個星期,福生的伙  記告訴我,立本把它賣給了一位好朋友了,真可惜!」

  「是嗎?真有這種事嗎?怎麼親家奶奶不早點通知,好讓我買下來,今天派派用場  。」聶淑君說,一臉惋惜。

  「是什麼貨式了?我們還缺翡翠首飾不成?」阮柳氏追問她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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