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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梁鳳儀

  我點點頭。

  等待明天。

  明天終於來了,可是,敬生沒有出現。

  當芬姐面無人色地跑到我家裡來,向我報道敬生昨晚在回他家途中被歐打的消息時  ,我嚇得一顆心像要從張大的嘴巴掉出來似。

  第一次見到賀聶淑君,就是在養和醫院的頭等病房走廊上。

  眼前黑壓壓的一群人,個個面如土色,緊皺著眉,都有一副要衝前來跟我算帳的表  情。

  我不是不恐懼的。戰慄來自心底,卻是根源於賀敬生的安危吉凶,並非為求自保。

  我當然知道是自己間接地害了他的。

  「你叫容壁怡?」這是那個自稱是賀敬生太太的女人,給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點點頭。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哀傷都看不出來,卻有一份令人驚疑不定,惴惴不安的冷  漠。

  「請隨我來,敬生要見你!」

  芬姐仍拖住我的手,走進了病房。

  賀敬生臥在床上,一眼見到我,下意識地移動身子,旁的人立即按住了他的肩,示  意他少安毋躁。

  我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沒有撲倒在他身上去。

  論關係,我和敬生還是朋友。

  講感情,我們沒由來在旦夕之間跨進了一大步。

  如許的融和,如許的親切!

  我只靜靜的站著,以眼神表達我深深的感受與關愛。

  「你平安,我就安樂了!敬生閉上了眼睛:「我怕他們瞞著我,事必要看到你,我  才放得下心!」

  眼淚一下子汨汨而流。

  敬生再疲累地張開眼睛,說:「你先回家去吧!我好起來了,就會來看你,你放心  !」

  我淚眼模糊,再看不清楚周圍的人,是何嘴臉。

  回到家去。坐到床沿,芬姐給我絞了條濕手巾,又泡了杯熱茶,讓我漸漸回過氣來  ,她才悄悄地告訴我:「賀少是難得的有情人,只他那妻子,臉色難看至死,日後怕不  好相處!」

  芬姐的顧慮並不多餘。

  當然,這是日後才知曉證實的事了。?當賀敬生身體康復過來後,我們便賦同居,  順理成章的事似的。

  我問敬生:「這城還是法治之區嗎?」

  「法治之區,法治之國,都有很多不便張揚的處置手法。人家以黑暗手段對待我,  我也投桃報李。你不必多管了。」

  「可是,我們以後安全嗎?」

  「當然,已經驚動了上頭,我有我的勢力。總之,有我在你身旁,禍事斷不會蔓延  到你身上來。我阻不了的,我會全身擋在你面前,就這麼簡單!」

  最簡單的事,從來最美麗,最令我歡喜。

  我連旗袍都從來不尚花巧,不捆邊邊,不扎花紐。

  敬生這麼多年以來,深知我心!

  再複雜的情況,到了他手裡,都被簡化掉。

  自那次意外之後,真的沒有什麼可怕了。

  稍稍經歷過生死的人,那種再世為人的感覺,令人更超脫、更洞悉世情、更揮灑自  如、甚或更不顧一切。

  似乎每一想起旦夕之間,可以有人撩是斗非,惹來公案,可能有人會取你性命,又  有人會拔刀相助,扭轉乾坤,就覺得風險真不是一回什麼事。

  年輕時,有的是豪情壯志!

  故此,再遇上七三年的股海風雲,我有敬生在旁,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

  人既有旦夕禍福,錢財更是身外之物了。

  能保得住人,就是上上大吉。

  原來,我這種處世的思想與態度,令我和敬生的感情與關係,跨進了一大步。

  就為了我肯把所謂私已,悉數由敬生變賣套現,他的一盤經紀生意得以復甦。

  當然,也是命不該絕。那年頭,不知怎的,敬生以我是女流之輩,或許喜歡押一些  寶金,竟然一直下來代我存放了不少黃金。也因為黃金最易脫手。反而留至最後關才打  算變賣,先行出售了物業,以維持手上的股票。

  如此一來,七四至七五年的黃金價格不住上揚,使敬生先窮而後通。

  直捱至七七年初,敬生拿了一塊德輔道西的地皮出來,跟建築商合作,興建當時少  有的商住大廈,竟然其門如市,一下子就已翻了身。

  這以後的三年,股市氣勢如虹,自不在話下了。

  敬生一直將我的功勞誇大來表揚。

  我但笑不語,心上極之安慰。

  其實大方的人是敬生,取諸於他,用諸於他,他硬要說成是我的義氣,怎不教人感  謝?

  或許他以此為借口,令我名正言順地踏進賀家的門吧!

  聶淑君再無從反對。

  因為賀敬生毫不讓步地說:「股票跌至一百五十點時,我去叩聶家的門,商討你父  以一個合理的價錢,讓回聶氏百貨的股票,都吃了重重的閉門羹。你一家大小幾時分過  我的憂、解過我的患了?」

  聶淑君無話可說。

  當我恭恭敬敬地給她敬茶時,她才板起臉孔說:「不敢當。照理,是我帶著一家大  小給你敬茶才對。敬生說,我們還有今日,是你的功勞。也真沒想過才幾年功夫,你能  積累到這一大筆,以救敬生燃眉之急。從此以後,我這個做姐姐的,倒要向你學習,好  歹多抓些金銀珠寶作後備。以前我就是笨,克勤克儉,循規蹈矩,連家用都是穩紮穩打  ,才沒法子逞強!」

  並不需要多大的智能才能聽得明弦外之音,唯其如此,才更顯得說這番話的人之心  胸與氣量,別說我不便多行辯駁,就算我有充分理由,我都寧願選擇隨那些自暴其醜的  人去吧,何必斤斤計較?

  聶淑君見我微垂著頭,默默聽訓,並不打算得些好意須回手,只繼續道:「原本賀  家的親友們都勸我,既然容得你回家來,喊我一聲大少奶奶,也得依規矩,給你一個別  名,好為賀家帶來福氣與好運!這雖是七十年代的摩登世界,仍有值得保存的老慣例。  然,我看你小三這個乳名也真易上口呢,但望以後小二、小三、小四全都是你一人,再  沒有什麼狐狸精跑上我們賀家的門來打擾就好了!我的那幾個姑奶奶都說,壁怡的名字  總要改掉一個,應叫壁松還合心情環境一點,我看還是作罷,一喊壁松,倒提點了自己  ,是迫於無奈依從,蠻激心,是不是?這以後就依舊叫你小三算了!」

  若不是敬生忍無可忍,一站起來,跑進書房去發牢騷,我看還有更多的難聽話要聽  進耳朵去。

  事實上,這麼多年,就從來沒有停止過這種活受罪。

  然,我常念,有人知道的委屈,也不算委屈了。

  我的苦與樂,敬生全看到眼裡,記在心上。

  我已十分十分十分地感激。

  就像今次敬生要擺六十大壽的酒,要我穿側室傳統特定顏色,敬生雖出了口,但老  早明白又是一場無謂的酸風妒雨,事必要製造城裡人背後的一些笑話而後已。

  於是敬生下意識地要為安排補償,這是他的作風,我緣何會不知道?

  當他打開了夾萬,捧出了一個錦盒來,我就忍不住拿他開玩笑:「賀少,你生日那  天,除掉要我叩頭斟茶,穿粉紅褂裙及衣眼之外,還有什麼額外的規矩,要我遵守,才  能拿你的獎品?」

  「小三,你又來刁蠻了。」

  「刁蠻?還有比我更聽話的女人呢?」

  「來,別說閒話,看看我給你買了套什麼首飾?」

  錦盒打開來,嚇得人目瞪口呆。

  從沒有見過如此通透玲瓏的一雙翡翠手鐲,還有那只通體透明、薄如蟬翼的綠玉蝴  蝶,手工之精細,教人不敢碰它一碰。誠恐碰了,它就立即飛走似。

  「喜歡嗎?」敬生問。

  「你從來都不曾捐棄過我是個貪慕虛榮的女子之念頭?」

  我是真有這個想法,才情不自禁地宣諸於口的。

  「小三,怎麼你凡事都落落大方,不上心,不在意,偏就是在這種心意的表達上頭  ,額外的敏感?」

  我沒有答。

  突然的無辭以對。

  這麼多年,我跟敬生都相敬如賓,他疼愛我有如心肝寶貝,無容置疑。我敬慕他,  視為一家之主,也是千真萬確的事。

  然,這就是年輕人所謂的愛情了嗎?

  閒來讀了不少書,啟發了我的疑竇。

  四十已出頭的女人,是不是老得不便作這種虛無飄渺的幻想了?

  要證明我和敬生之間是否有真情真愛,大抵最起碼要拼除所有物資的供應。

  我感到最愛他的那年頭,還是變賣了一切,搬到街道的那兩年。

  每當群姐返鄉,我把賀傑背在背上,挽了滕籃去買菜,精打細算,如何弄一餐既經  濟又可口的飯菜讓敬生品嚐時,我就最覺著自己跟他的感情了。

  可惜,敬生他翻身得太快了。

  在高度物質的享受之中,人的感情最易蒙蔽。

  他老是要我通過各種金銀財帛去感受到彼此的愛!

  我從敬生的手裡接過了那套寶光流轉、一見傾心的翡翠玉鐲與王蝴蝶,放到我床頭  櫃的首飾箱去。

  就是如此而已。

  我當然明白敬生的好意,他是希望我在拜壽那天,穿戴名貴,亮相人前,以補救我  要比聶淑君矮了一重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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