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散投資在今天今時未嘗不可,但要連根撥起,決非我之所願。故此,這幾年來 ,董事局屢屢提出過遷冊的討論,都被我否決了。
「時局越來越白熱化,香江之內越發充塞著打算混水摸魚的過江猛龍,不可不防。
「小三,我一直看好這埠頭,覺得它的生命力之充沛。會是世界之最。
「祖母在此安身立命之後,也真一直承受著庇蔭似,賀家跟本城同步前進,不住發 跡。我是多麼的渴望,賀氏產業在九七之後,依然能發揚光大。
「生於斯,長於斯。賀氏家族始終要是香江家族才能抬得起頭,傲視同儕的。
今日之後,更富如是。
「從前香港的中國人確曾有過仰承鼻息的日子,其實已經熬過去了。免得過就別巴 巴的跑到陌生地方去,再從頭做人家屋詹下的二等公民。你也記得把我這番話告訴傑傑 去!
「不論他將來從事任何行業,我都希望他回到此城來。」
「放心,傑傑從來都不曾表示過要在外地長居,這孩子不知多像你,恨不得餐餐都 拿起筷子吃中國菜,寄宿的日子,他還受不夠?」
「說真的,傑傑是這麼多個孩子之中,性格最似我的一個。」
敬生說著這話時,簡直笑到眉梢額角上去。
「小三,如果傑傑現在不那麼小,就真的太好了。」
「他會長大的。」
「那是要很多年之後。」
「一眨眼就過呢!」
「有困難要應付時,日子就會過得慢!應付賀聰他們並不容易。」
「你別多心。」
「是你太不上心而已,賀聰對自己的親生弟妹,都未必輕輕放過,何況對傑傑?
這是我的另一層顧慮。」
「敬生,你既然事必要如此認真地對我作這番分析,我也不妨給你講出我的意見。 」我稍停了一下,緊握著敬生的手,再繼續說:「我不是如你所說的不上心,只是太擔 掛了,也著實不管用。沒有做父母的不希望兒女相親相愛,但他們成長出落成什麼人, 要管也管不著,所謂兒孫自有兒孫福,是不是?」
我的這番話,大抵是說到敬生的心上去了,他連連的拍著我的手背,表示贊同與安 慰。
「再說,敬生。就算五個孩子之中,誰的運氣好一點,手腕高強一些,以致於他可 以多得利益,又有什麼大相干呢?還不是你賀敬生的親骨肉,還不是賀氏的那個王國? 你何必老是耿耿於懷,為此擔心!」
我再補充:「至於傑傑,我不會讓他得不到他應得的權益,只要有一個合理的基數 ,就可以了。如何將之發揚光大,只消盡力而為,也真要看他的本事與氣數。」
「小三!」敬生一把將我抱在懷裡,說:「真不枉我愛你一場!如果可以的話,但 願生生世世跟你為夫婦。」
我笑。
「怎麼,不願意?」
願意是願意的,只是要還是如今的這重身份的話,唉,那就有商榷的必要了。
敬生是個聰明人,也不勞我說出口來,就已心領神會。
「還是怪我一箭雙鵰?」
「那總比一石几鳥強呢,是不是?」我乘機幽他一默。
「小三,我決不放過你!今生如是,來世也如是,你實在太可愛!我忍受不了別人 碰你一碰!」
「誰還敢碰我呢!當年那要碰我一碰的人,給你整得掉了職位,怕是淪落江湖去了 。」
大同酒家樓頭的往事,真是有驚有喜,有勝感慨。
「說起來,那探長還是我們的媒人呢,沒有他這麼把你一調戲,你決不輕易躲到我 身邊來!」敬生笑。
「你的謝媒方式也真夠特別了,這算不算恩將仇報?」
「還好說,他指使人把我揍一頓吧,我是真的受了一點苦,才載得美人歸。」
「世上沒有不勞而獲之事。」
「完全同意,到如今,享受了美滿成果,不枉此生,死而無憾。」
這敬生,完全不避忌,動輒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真氣人。
說了一大堆話,也真疲累,敬生很快就入睡。
這一夜,他也真是睡得安穩。
很多時,他在半夜裡轉醒過來的話,一定伸手摸摸我的臉。甚至或要跟我閒聊兩句 。
敬生在生活上也很大男人的。
他一上了床,要好好休息的話,就不准我動一動,哼一句半句,要是我睡不好,只 有在黑暗中看著天花板,數綿羊去。
他呢,一睜大眼,就把我喊醒:「小三,陪我說說話!」
這許許多多年過下來,我都遷就慣了他了。
非但不怎麼樣,還似是一份情趣。
這一覺,直睡至天亮。
我驟然轉醒,很覺得有點心驚肉跳,不明所以。
僅不似是發了惡夢!
我轉轉揭開了薄被,躡手躡足地走進睡房的小偏廳,扭亮了台上的燈,瞧牆上鏡子 看一眼。
沒有什麼事吧?
還是好端端的一個人,且因剛睡醒了的緣故,粉臉帶紅,模樣兒是連自己都覺著滿 意的。
敬生要是比我早起的話,老是撩逗我說:「小三,我喜歡你的睡相!」
然後就連連吻到我的臉上來。
回頭望望躺在床上的敬生,一動都不動,依然熟睡。
正如他自己說,這些天來真是大勞累了。
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我換好衣服,走出睡房,跟群姐碰個正著。
「大少還未起床嗎?」
「由著他多睡一會,你打電話到大少奶那邊去,說大少還未起床,咱趕不及過大宅 吃早餐了。待會兒,他轉醒過來,你給他裝碗白米粥,加一點鹹蛋與鴨肝好了。」
敬生數十年如一日,必然在八點半就回公司去。
群姐看看手錶,隨口說:「現今都差不多八點了,還不把他叫醒呢?會不會有什麼 頭暈身熱,只昏昏沉沉的睡,怎麼會累成這個樣子的?」
一言驚醒夢中人。
敬生絕少遲過七點半起床的。
我就立即轉身回房裡,喊道:「敬生,要起床了,敬生。」
沒有響應。
我坐到他的床邊去,拿起他的手來摸摸,看是不是發熱了?
不,冰冷一片。
一時間,我轉念不過來,仍拿手搖動他的身體,口裡急急地喊:「敬生,敬生,醒 醒吧!」
把手放到他臉上一摸,還是那冷冰冰的感覺。手指往他鼻下一探,沒有了氣息了。
怎麼會呢?
我嚇得站了起來。
呆望著熟睡著的敬生。
「啊,不!」
我自語著。
好一會,才曉得再撲到他身上去,瘋狂地喊:「敬生,敬生,你應我一聲,敬生, 敬生!」
究竟是什麼人把我拉開的,我並不知道。
我只知自己一直叫喊,一直痛哭失聲,直至被黑壓壓的一群人帶到另外的一間房。
然後他們把我弄到床上去,慢慢地我似安靜下來。
眼前的景物更逐漸模糊不清,神智陷入了寬鬆狀態。只依然記著敬生,對,敬生來 把我帶在一起,齊齊步入迷離境界。
轉醒過來時,顯然已經是入夜時分,床頭的那盞燈亮了。
真奇怪,我並不躺在自己床上,細心看看周圍的佈置,是我家的客房呢,怎麼我會 睡到客房上來。
敬生呢?
此念一生,所有的記憶立即回籠。
啊,不!
我立即坐起來,喊:「敬生,敬生,我要敬生,你們把敬生還我!」
是群姐與芬姐,一齊捉住了我的雙臂。
我再哭得死去活來。
芬姐緊緊的抱著我,撫拍著我的背:「別哭,人死不能復生!」
敬生真的死了?
怎麼會呢?
昨兒個晚上,我們還恩恩愛愛的坐在園子裡談心。
「敬生不會死,他不會。他好健康,好健康的。」
「醫生說是心臟病。他能在睡夢中去世,是他的福份了。」
是他的福份?那只是賀敬生本人安樂的意思吧?
可是,我呢,我以後沒有了敬生,日子還怎麼樣過下去了?
我愛他。
從來沒有這一刻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深愛著他,需要他。
要我以後再看不到敬生,再不用奉侍他起居飲食,再不能夜夜讓他執著我的手睡覺 ,我也會就此刻死去的。。
當然,我寧願死。
我大聲叫嚷:「不,不,讓我跟敬生去!」
「三姑娘,你別這樣折磨自己嘛!」是群姐,她搖動我的手。
「都去了的話,誰照顧傑傑了?」
我茫然。
這才想起了兒子來。
「傑傑呢?」
群姐答:「已通知他趕回來了--剛才三小姐說,傑傑明天就抵港了。」
「現今是幾時?」
我迷糊得很。
「你好好的給我躺下去,再慢慢說!今早你是悲痛過度,我們請來了醫生,給你注 射了鎮靜劑,你才睡上了覺。現今是晚上十時多了。」
十時多?晚上十時多嗎?
那不正是敬生跟我每晚上床去休息的時間呢?
現今只我一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
又禁不住淚如泉湧。
從前,敬生還年輕一點時,他的業務應酬更多,很多時夜歸了,我就算睡在床上, 也不成眠,太習慣有他在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