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崇尚交易。交易是有商有量,雙方都有權答應,有權拒絕,有權妥協,這仍然是公平的。時至今日,我仍舊跟那吞沒了我30%產業的小方來往,因為保存下來的七成,足夠我翻身有餘!至於老甘,近年頻頻自加拿大回港找發展機會,我必定大排筵席,盛情款待,亦只此而已。
為此,除確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我不習慣過分地照顧他人當然,善事是—定要做的。並不是沽名釣譽,亦不至於為善最樂。而是錢多起來,是應該令之起新陳代謝的作用,最低限度,納稅支持政府跟捐款輔助公益,對我而言,感覺無異,全部打人應酬費內。反正有一定數目非人公家的口袋不可。
再說,l億幾千萬的捐款預算,已足夠慈善團體對我必恭必敬,前呼後擁。而這個小數目,我的孩子們並不在乎!
錢通常是控制人心的靈丹妙藥。我的孩子們雖然勝券在握,極有安全感,說到頭來,本性也不算頑劣。於是,在極力爭取自由獨立生活之同時,逢年過節,或者相隔一二星期,總也循例式回家來給我作個伴。父子之間,打場網球,甚或下—盤棋之類。我就得告誡自己,應該心滿意足了。
在本城誰不知道老周的故事,一旦產業在生前轉到兒於名下,就遭荼毒。連那麼幾千塊的購物單子,送到自己轄下機構去付賬,那個當家的兒子也拉長了臉,問長問短。
老周去世前,頑疾纏身經年,在床頭相伴的竟是紅顏知己,這已是他不幸中的大幸了。
自老周立下榜樣後,我們一班老友斷斷不敢再重蹈覆轍。
親生仔永遠不如近身錢,骨肉是僅次於自己最信得過及最應照顧的人,如此而已。讓他們明知有遺產,絕對勝過老早在生前過戶。
去年,我的另一位老友金融業鉅子馬楨祥患上胃癌。
立即跟我商議遺囑事宜。
他說: 「練兄,你我手足一場,當我的遺產執行人,不會太騷擾你吧,遺囑是老早立下了的,如今需再詳細考慮細節是否需要修改!」
我立即安慰他:「預防萬一是分所當為之事。不過,現今醫學昌明,你何必過分憂慮。」
門面話說完,自然得認真地討論正經事。
老馬劃定有部分遺產作慈善用途。我建議:「數日當然依你意思訂定,只是,最好指明由嫂夫人全權決定如何運用,萬一有這麼一天,她多花點心思在慈善事業上頭,好紀念你們的恩情。」
老馬立即會意,連連稱是。
對於富孀而言,最重要是可以排遣生活。孀居淒迷,多接兩個請求捐款的電話,也算熱鬧。連鎖關係,各種慈善活動,都能名正言順地參加,好使精神有托,實在重要。
誰還會憂柴憂米?最要照顧的是寂寞。
我還給老馬說:
「嫂夫人捱了半輩子,最理想的下半生生活,是兒子承歡膝下。幾位世侄仍然未娶,常言有道:好仔不如好新抱,這一下,你也不可不防。」
老馬點頭,說:
「我會跟律師商議,基金的運用,吾妻有最高決策權。」
這是對的。我們花天酒地是一回事,名門正娶、生兒育女、守足規矩的女人,應該備受保護。
為妻子妥善安排作未亡人時的生活,才算對她作全面性的照顧。
誰個上了年紀的人不顧現實?故此,我要找人於工餘作伴,認真來說,抓著自己機構內的高級職員,還比依靠兒女實惠可靠得多。
孩子不需要應酬我,夥計可當別論。
然而,技術上仍有相當困難。
練氏企業,員工數個。高級職員過百。其中,跟我出身的老臣於也有好多個。我們的關係算很密切,既是賓主,也絕對是朋友。再講深一層,彼此相處兒十年,豈只清楚個性嗜好,連商業秘密也瞭如指掌,等於可以無所不談。
原本應該是閒來十活卜最適當的同伴。
可惜,站穩陣腳的老臣子,家資早已不菲。人一旦有了安全感,膽子就大。更不輕易委屈自己。於是乎,他們不願犧牲辦公時間以外的私人生活,理所當然。
況且,就算老夥計願意盡量遷就我,他們家中的老妻可不易商量。
不要說別人,單是在我集團內坐第二把交椅的周成老婆,已是極之難纏。
我曾一連4個星期日,把周成拉了出來,先陪我游早泳,再飲早茶,跟著談「金」論「股」,兼巡視建築地盤。到第五個星期日,我依舊撥電話到周家去。
成嫂那破鑼般的聲音,一聽是我找她老公,竟然毫不留情地拔直喉嚨嚷過來:
「剛哥,亞成由星期一至星期六都歸你管你用,就只一個星期天,你老人家讓我們一家大小團聚,有個機會家庭樂好不好?」我都還沒有回應,她就摔掉電話。
當年,這潑婦的老公周成是建築小工,今時今日,哪一樁練氏企業的樓宇,不是由周成負責定價打理?
街外人排長龍,露宿,去輪青樓,只可買到周成揀余揀剩的房屋!說來說去,當然是我練重剛一手提攜。
當年之事,何必重提?
倘若事必要提,我也有不少不大適宜宣諸於世的故事,一班老夥計知之甚詳。
這有什麼稀奇?百億家財,除非是祖上積累,否則跟我一起在地產業上胼手胝足的其實不只周成一個。然而他有一次建立奇功,自此就走了運。
那是暴動後的一年,霍氏地產的頭頭猶有餘悸,老是追問我要不要頂讓近郊的一大塊地皮。
我無所謂,反正對香港極具信心。然而,跟老霍交情深厚是一回事,一講生意,我的算盤必定的得響。他既是決定轉移陣地,我當然乘機壓價!遲遲拖著,不肯成交,希望引他發急,自動講條件,不用我出聲,就撿得便宜貨。
世間上往往是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市場風聲我練重剛有意發展近郊地皮,立即作出反應。一下子加入搶購的竟然有三家地產集團。
我坐在辦公室內,召了兩三個親近夥計商議,除了周成,其餘的都鐵青了臉,投反對票,說:
「分明是次貨。老霍一心想抬高價格,夾帶多一點現款往彼邦發展,於是故意在市內放聲氣,製造氣氛。」
買者既想乘人之危,壓低價錢,又怎能怪賣者製造假象,抬高身價呢?老霍與我,素來都半斤八兩。
我望住一直緘默的周成,問:「亞成,你認為呢?」
周成直截了當地答:
「閒氣少管,生意是正經。我看近郊發展是早晚間事,現在入貨,吃不了大虧。只是老霍這幅地,一旁是水渠,周圍是村屋,加上交通阻塞,公路私路,縱橫交錯,單獨—塊地皮,日後發展受制極大。這是最嚴重的顧忌……」
我不用再聽他分析下去,就作了決定:
「亞成,步驟是先弄清楚資料,尤其主權及該區日後發展計劃。想辦法掃除限制之後,老霍那塊地,我們志在必得。」
結果,不及兩星期,周成回報,建議我不但要把霍氏地皮高價買入,還應積極著手收購那一區的地皮。
周成輕聲地對我說:
「剛哥,不好意思,今次調查資料,應酬費不菲,要照應的人與事實在多。」
我說:
「多少?你看占將來盈利若干?」
「那當然是九中一毛。」
「亞成,你聽清楚,我從來未聽過你提什麼應酬費的事。」
我從此以後,沒有再過問任何細節,撒手給周成全權打點。我只知10年後,練氏雄霸該區整個山頭,盈利豈只百倍?
我和那班老夥計,包括周成在內,都沒有什麼學歷。
這在十年八年以前,還不打緊,經驗是瑰寶,再加上生性聰敏,對業務很能應付得來。
可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我的兩個兒子家俊與家輝,都分別畢業於麻省理工和斯坦福大學。他們建議要引進學院派,我同意。
一則這是順時勢發展之事,對集團有利而無害。現今去找個建築小工如周成般,慢慢培養成才,豈只費時失事,也太笑話了。時代不同,無法不予適應。
二則家臣與太子,各成黨派,對於我這個仍然獨攬大權的皇帝,只有百利。單是看著他們逐鹿中原、勾心鬥角,廝殺得血肉橫飛, 就樂得我心窩發癢。由著他們上演連場都是我的自己人!哪一套方法行得通,集團都有益處!何樂而不為?
說到公司內的那班急於進取的後生小輩,他們有一種頗為怪異的心態。
工作上,固然是依附太子黨。可是工餘,他們下意識地避免跟著練家俊與練家輝屁股後頭走。反而,寧可被我隨傳隨到,陪著閒話,打場網球,或上酒家去吃頓佳餚不等。
無他,我想是年輕小伙子臉皮薄之故。辦公室內各顯神通,即使太子身份特殊,仍然在才德上有平起平坐的機會。然而, 下了班, —起開車到鄉村俱樂部去,練家的孩子不是由司機用勞斯萊斯接送,就是自行開摩根或保時捷。最高級的新進職員,極其量擁有價值不超過30萬的歐陸小轎車。一講到車,男孩子就易生自卑感,再而講到女人,更是捉襟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