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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梁鳳儀

  「慧慧,你說,你父親是不是並不愛我?」

  對瑞心姨姨,我委實辭窮。

  若要騙她說:「不,爸爸他愛你的!」其實又有何難?

  可是,自己都不能置信的說話,老是出不了口。

  世間最流利的謊言,先行入信的必是撒謊者本人!

  「你知道他為什麼不愛我嗎?」

  瑞心姨姨開始目不轉睛地望住我,情辭懇懇地問。

  我突然地有點怕。

  心頭泛起了中學畢業那年,老師給我們排演的那出叫《雷雨》話劇時的情景,我當時演四鳳,老師說,是全台最出色的一個。最差勁的是那個演繁漪的女同學,老師安慰她說:

  「沒辦法!缺了情愛摧殘的歷練,扮不來!」

  眼前的瑞心姨姨,活靈靈的一個繁漪,那種生生世世要把一份情愛保存,擁有的決絕,從她體內每一個細胞,透過每一根毛髮與每個毛孔滲出來,如許的陰沉怨毒!

  「瑞心姨姨,請別這樣,過去的必須讓它過去,」

  「可是,沒有過去呀!什麼也還在眼前心上,怎能說過去呢?你以為一個人去世了,就肯定是結束?」

  一聲淒厲的怪叫似在我喉嚨之間往上衝,我出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得住。

  連坊間的流行小說都已不再是鴛鴦蝴蝶派的天下了。

  現今活生生的一個要執著於往昔一夕恩情,誓死不放手的人,竟坐在我跟前,叫我如何能不戰慄,甚而大驚失色?我當然鄙夷人世間一總的忘情棄愛,然,感恩懷遠,刻骨銘心的表現方式,必須現代化!

  江尚賢已死,江福慧絕對不能廬墓三年!是不是?

  連親骨肉都要忘卻哀痛,頂天立地地活下去,又何況無名無份的一個女人!

  在過去的幾十年之中,這個愛情故事的受害人一定不只傅瑞心一人!可憐的父親!

  「慧慧,你還沒有答我?」瑞心姨姨窮追不捨。

  「答你什麼了?」

  「你知道你父親為什麼不能再愛我了?」

  我的天!我只能搖搖頭。

  「我知道!瑞心姨姨說。

  「什麼?」我愕然。

  「我知道!」瑞心姨姨重複著,眼神流露的怨憤多於哀痛!

  「他心上另有所愛!」

  「誰?」我非常迫切地問。傅瑞心望住我,並不立時作答。

  「誰?告訴我,是誰?」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差不多是自牙縫裡震慄地抖出來的聲音:

  「那個叫張佩芬的女人!」

  我呆住了!

  張佩芬?程張佩芬?一個已有家室的女人?

  「你怎麼知道?」

  「曾經有一晚,鬧到這兒來了!」

  我沒有做聲,讓瑞心姨姨將故事講下去!

  「先來了張佩芬,再來了她那個姓程的丈夫!吵得很厲害!我只聽到那姓程的跟你父親說的兩句話:  『你敢打我老婆的主意而不向我交代,我先叫你名譽掃地,再跟你拚個死活!』都是低三下四的人你父親竟然維護她幾十年。為的是什麼?」我不是不震驚的!

  「父親有對你解釋過什麼嗎?」我問。

  瑞心姨姨搖搖頭,說:「他能向我解釋什麼呢?直接告訴我,他的一顆心已轉到張佩芬身上嗎?彼此心照不宣了!倒是我在出事的那個晚上,求過他一件事!」

  「你求爸爸?」

  「對,求他以後也不要再把那姓張的女人帶回江家來!他在外頭的世界,我管不了。我守著的只是這頭家!我之所有,也是這頭家而已!」瑞心姨姨輕歎一聲,活像個受盡了千萬重委屈的好妻子,任由丈夫在外邊花天酒地,只要一回到家來,就屬於自己所有,就已算是心頭一份金不換銀不換的安慰了!

  我茫然!

  從不知道江家有這麼一重難以言宣的陰影!罩得如此密不透風,唉!

  一夜的風流,姑勿淪是真情摯愛,抑或寂寞難耐:所惹下的冤孽,竟至歿後!一時間,對瑞心姨姨應寄予同情、憐惜、敬重,還是恐懼、厭煩?我都搞不清楚了!只能說:

  「夜了!我們回屋子去吧!」

  「慧慧,你能愛我,一如你的親人,甚至母親嗎?」

  我扶起了瑞心姨姨,步回屋子去,疲倦而真誠地應著:

  「別擔心!我們從來都是一家人!」

  人類的絕症是心魔。哪裡有靈丹妙藥能把個病入膏肓的傅瑞心治癒了?好言安慰只如嗎啡,把她的痛楚麻痺得一時是一時,父親在生時,怕也只有這條路可走!

  一夜沒有好睡。事在必然。

  翌晨回到利通去,累得好像站不牢似的,很腳步浮浮。

  辦公室依然空無一人。

  我習慣早上八時多就回辦公室來,把幾張早報遍讀才開始辦公的。

  今天尤其早到,反正睡不寧,躺在床上更難受,又或者,我太急切地要回利通來,看看父親的這個紅顏知己!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來真是她!

  程張佩芬一般在八時五十分至五十五分才回到利通來,幾十年如一日!

  現今才八點!攤開報紙,蠅頭小字在我眼前跳躍,才闖進眼,就像皮球打在網上,給反彈出來,屢屢如是,根本完全容不下新聞的內容!

  我氣餒地走出辦公室,下意識地桉動電梯,到四十六樓電腦部去!

  原不是不能解釋的!曾跟幗眉晨早在銀行遇到過杜青雲,明顯地他有晨早上班的習慣!

  果然,我踏入電腦部,遠遠就見他坐在辦公室內伏案工作!好勤奮的一個年青人!

  當年,外祖父看上了父親作為東床快婿,就是覺得辛苦打下的一片好江山,要後繼有人!

  而,任何成功人士的先決條件是勤!

  可惜,父親已逝世,不然,他也許會傚法外祖父,為江家作最源遠流長的盤算!

  思維再自遠處拉回現實環境來,我輕輕叩著那扇敞開的辦公室門。

  「早晨!」

  「早晨,」杜青雲笑容滿面,精神奕奕地站起來。

  「這麼早,就開始辦公?」我笑問。

  「感謝上帝,竟能讓你看到了,捱得有價值!」

  「我們利通不設勤工獎!高級職員連超時工作都沒有補薪!」

  「你不打算改善僱員福利?」

  「暫時不作如此長遠之預算!請你吃頓早餐,以示獎勵,反正支出有限,倒是可以的!」

  「聊勝於無!」

  杜青雲抓起外衣,跟我一道走出銀行大廈。

  「你的財政預算有多少?」杜青雲問。

  「什麼?」

  「我說,你獎勵員工的這頓早餐打算花多少?如果超過一百大元我們到文華或希爾頓去,倘若五十元以下……」

  我哈哈大笑,這杜青雲有他令人輕鬆愉快的本事。

  「現今中環還有五十元兩份早餐嗎?」

  「富人不知貧人苦!改天我作東道時,帶你去吃個不超過十塊錢,而能美味飽肚的早餐!」

  「好!」我們走到環球大廈頂樓的太平洋會所去。坐在那間古典氣息濃厚的名為「圖書館」的餐廳內,只有我和杜青雲二人!

  杜青雲給我在咖啡中下了糖。

  我說:「原想迫令自己學習適應黑咖啡,老是辦不來!」

  「為什麼要飲黑咖啡?怕肥?沒有這個需要吧!」

  「女人是越窈窕越好嘛!」

  「切忌過分!人生的苦澀多得很,不必妄自減少品嚐甜膩的機會!」

  「你不像是個如此悲觀的人。」

  「這怎麼算悲觀?面對現實是積極的表現,唯其知道人生苦難多,才會設計出化唐朽為神奇的種種計劃!知道黑咖啡苦澀,就要刻童地多加糖和奶!」

  「你的人生也算黑咖啡?」我坦然地問。

  「在我未出身時,名副其實的一家八口一張床,我居長,父母共生六個孩子,先父任職大廈管理員,業主委員會讓我們在車房旁邊的天井,違例建築了一間小屋居住,屋內僅容得下一張碌架床,這種環境當然不算天堂了,是不是?」

  杜青雲說得很輕鬆,語氣毫無怨憤!

  我實在難以想像他如何可以學業有成!從前每次考試,我就得靜靜地閉門苦讀,半點噪音也不能跑進耳朵裡滋擾我,否則,念進腦子裡的書,會得不翼而飛!

  猶記得有一次,我正臨大考期,父親立即下令家中戒嚴。其中兩個僕人在走廊上吵嘴,驚動了我,脾氣乘機發個沒完沒了,直擾攘至父親把他們革職查辦了,我才肯再乖乖回房重溫功課去!

  小時候的專橫霸道,成長後回想起來,也不是不羞愧的,怎麼同樣是人有些生在世上可以呼風喚雨,另一些暱,一旦風雨交加,只有更添淒苦!

  「現今你的弟妹呢?學成出身了沒有?」

  「一弟一妹已在社會上做事了,分別當兩個機構的行政見習生,其餘三個,老四念大學,老五是預科生,老六才中學四年級!」

  我用心計算一下,這杜青雲的家累還不少呢!

  很奇怪,出身寒微的人言談舉止總有種齷齪感。是有點像放腳的女人長年累月弄壞了足部肌肉,再重見天日時,無論如何不能一如正常人般成枚,多少流露一點往昔的委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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