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給你六個月,半年之後你就要把優異的業績交出來,報答支持你的朋友。」
這一班老同事的祝福與鼓勵,孫凝都一一記住了。
夜深入靜時,孫凝伏桌撰寫業務建議書,做得太累了,她會把餞別宴上同事們的熱誠翻出來,重溫一次,心就醒神了。
有人在這世上對自己寄予期望,是一股很重要的原動力。
朋友真是不可缺的。
朋友比親人有時還好。
最低限度,孫凝未曾聽過游秉聰一句半句比較上是動聽的支持話語,
是熟不拘禮?是不著重形式?抑或對方根本無心裝載?
孫凝想,其實自己並不是要求過分呢,她只不過希望游秉聰對自己說一句很簡單的話。游秉聰只要說:
「孫凝,你儘管放手幹去,失敗了,回來,我們有飯食飯.有粥食粥。」
一個男人如果真心愛一個女人,這幾句話實在是不難說的。
一個男人如果有志氣的話,這番話是如此理所當然、責無旁貸的。
但當旁的人都在客氣的客氣,鼓勵的鼓勵,援手的援手之際,那個曾經表示過愛孫凝的男人,一直沒有在她打天下的艱苦期有過任何積極的言行與舉止。
孫凝記得最清楚的說話,自游秉聰的口講出來,就是:
「創業要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具備才成。」
孫凝當時急問:
「我有所欠缺嗎?」
對方冷笑,道:
「你一向恃才傲物,鋒芒畢露,人和一事,怕是應該心知肚明了吧!所謂地利,連像樣—點的寫字樓也租買不起,能有什麼程度的地利?至於天時,地產王老李的兒子,口含銀匙而生者就是有天時了。你有什麼?」
孫凝當日聽到那番話,淚盈於睫。
今日回想起來,心頭猶有驚與痛。
還是不必再朝那個方向想了。
眼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有一個好的開始,一個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
為此,孫凝一定要接獲頭一單大生意。
這單顧問生意,是城內有名的連鎖百惠百貨店剛被日資財團收購,打算舉辦一個大型的推廣活動,以引起用家的注意。
參加競投的顧問公司,一共有十間,當然地包括列基富公司在內。
原本,孫凝不離開列基富的話,就由她去主持這次業務計劃,爭取這單生意了。
現在當然地是各家自掃門前雪。
孫凝徹夜不眠,廢寢忘餐,就是希望旗開得勝。
為孫凝顧問公司爭取到第一單生意,固然重要,但,最令孫凝緊張的還有兩點。
其一是競投這單生意的其他九間大公司,都是名震江湖的商號。
要把其餘的對手打垮,當然並非易事。每間有了歷史的公司,人際關係就活像是老樹盤根似,不是隨便可以拆散或分薄的。
孫凝跟這日資財團並不熟諳,聞說里昂顧問公司有日籍董事,另外利達公關公司是日本銀行的老客戶,這兩間公司奪得百惠連鎖店的合約,呼聲最高。
其餘的七間定必各出奇謀,那就更是盡在不言中了。
這還不是孫凝最感困擾與顧慮的,公平競爭在工商業社會是應該備受尊重的。就算經過一番自我努力與劇烈競逐之後,孫凝要敗在這些前輩早上,也叫心服口服。
可是,第二個令孫凝緊張的原因是,那幾間競投百惠連鎖店戶門的公司,其中一間是列基富公司。這原本不是意料之外的事,但關鍵問題在於今次竟由列基富親自出馬,從整個推廣構思,以至於撰寫計劃書,甚而向客戶介紹及闡釋概念,通統由列基富主持。
這個消息由四方八面傳進孫凝的耳朵裡。
且大多數的舊同事來報告這個訊息時,都帶著略為曖昧的語氣,這無疑是增加了孫凝的壓力。
她很有點意識到列基富如此隆重其事,是對百惠連鎖店這個戶口非常的志在必得。
當然,打開大門做生意,人人都宜多一個客戶,多一份收入,但列基富如此用心爭取,會不會有點是衝著自己而來?
會不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過分敏感之故呢?單是這個問題就惹孫凝不安。
這一晚,莊淑惠刻意地到孫凝的「商住」單位來探班.還在大排檔買了白粥油條,給她打氣。
孫凝差不多一口氣地把那碗明火白粥喝乾,拭拭嘴說:
「太棒了,我剛想找你。」
「你先吃罷,飽了肚再說其他。」
「不。淑惠,是不是老闆也為百惠之戰而忙個不亦樂乎?」
「你是指列基富?」
孫凝奇怪地答道:
「當然是指他,不然還有誰?」
「列基富現在已不是你的老闆,別餘情未了。」
孫凝很感慨地說: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
莊淑惠歎一口氣,沒有說什麼。
「為什麼感觸?」
「我們中年一代的悲哀,正正在此。」莊淑惠說,「婚姻上,我們沒有上一代那種水遠一夫一妻制的保障,甚而沒有在幾方面意願下做一妻三妾的轉圜餘地。同時。也沒有下一代的對男女感情的自由奔放,不拘形式。在親情上,我們理所當然地要孝敬上一代,卻又同時要追上潮流地對下一代的種種不孝,做彈性處理。連這種一日為師,終身為師的傳統道德思想都來困擾我們。昔日有恩者,如今磨刀霍霍地追斬你,直到你窮途末路才會罷手。你如何?引頸受刑,成全忠義,抑或回身肉搏,公平過招呢?」
莊淑惠的一番話,說得孫凝目瞪口呆。
她原本打算向莊淑惠提出的疑問,差不多已得到答案。
莊淑惠拍拍孫凝的手臂,說:
「百惠連銷店的這筆生意,你必須盡人事,但聽天命好了。強敵當前,小心足矣,雖敗猶榮的。」
「列基富已絕少親自出馬,為應付我?」
「這是你的榮耀。俗語說,未見其人,先睹其友。我們絕對可以引伸為未見其人,先看其敵。你的江湖地位肯定由與你為敵的人來斷定。」
太對了。
「多謝你的鼓勵。」孫凝說:「可是,列基富真的不必如此,他跟我為難,無疑是自貶身份,或是抬高我的地位。我一直認為他是汪涵大量,且聰明絕頂的人。」
莊淑惠忽然笑了起來,說:
「誰說他不是了?」
孫凝睜大了眼睛,很有點不明不白。
「汪涵大量是對那些起不到任何威脅的人,在乞兒缽上抓飯吃,勝之不武.當然是忙不迭地施捨對方好,影響不了自己的身家,還贏得了扶助孤寡的美名。所以說,麻將是智慧遊戲,對於不易翻身的弱家,針對他只有平白壞掉大將風度,怎麼會是聰明人的所作所為?」
莊淑惠自歎—口氣,又說:
「聰明人凡事向前看三步,他們看得到誰是明日之星。」
話說得最明顯不過了。莊淑惠是指列基富覺得在不久將來孫凝是會在行業裡頭冒起的人,因此不敢輕敵。
再想深一層,就是打蛇須打在七寸之上,尤其要當蛇還未粗壯之時,比較容易壓制與應付。
孫凝聽得大汗疊細汗,不知如何應對。好一會,她才訥訥地說:
「太不可思議了,我的商場功力跟他比,有若雲泥。」
「你不宜妄自菲薄。」莊淑惠說。
「不是的,我很有自知之明,這怕是我的其中一個長處。」
「成功不能單靠本身條件,有人和與地利兩大因素,正正是你的時機,卻是列基富的致命傷。」
莊淑惠說這幾句話時是認真而誠懇的。
孫凝仍然瞪大眼睛,不大想得通這番道理。
莊淑惠把對方的疑惑看在眼內,心上明白.只淡淡然地說上幾個字:
「九七將至了。」
孫凝當即恍然大悟。
九七年香港回歸中國,成為特區,在一國兩制的推行下保持繁榮和安定。這個燦爛的局面將使香港成為中國版圖之一部分,是中國政府轄下的一個有高度自治權的地域。
換言之,在國旗飄揚之下,同聲同氣,同宗同族的人自有—些無可轉移與替代的方便與利益。
今非昔比了。
從前英國人在殖民地上耀武揚威,別說在政府部門上全是紅鬚綠眼的世界,就是商場裡,一樣是洋人高高在上,享有甚多方便與專利。
將來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土上要吐氣揚眉了,為了要更進一步成為中外的橋樑以及使一國兩制順利推行,中國人在商場及政壇上所能備受的眷顧是不言而喻的。
說得簡單一點,由香港出發打通中國大陸市場,是重用洋鬼子抑或自己人,這個不難揣測丁吧?
以孫凝的青春、才智、經驗、魄力,深受西方高等教育,再加上她是曉得說流利普通話與粵語,能夠寫極為暢順的方字文章的中國人,這一總的條件,配合時勢,銳不可擋,是不難想像的。
列基富當然看得到他的國旗在不久將來,要卷席回歸,大不列顛再不是日不落同了。屆時,他真個進退兩難。
不是嗎?殖民地生活已經寵壞了這班末代貴人,要他們跑回老家去,面對著高漲的失業率、沉重的人頭稅、烏天黑地的天氣、放緩的社會經濟、重重歐美強勁鬥爭的隱憂、平平無奇的物質生活,際遇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