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天涯海角,一句話別也沒有機會說,我心悵然。
把行李放進計程車的車廂之後,我仍站在喬園的大門前,細細凝望,眼中不期然地溫熱。
會不會喬暉在此時此際出現了,喊我一聲:「長基,我仍愛你!」我就會撲倒在他懷裡,不再離開喬園了?
我和喬暉畢竟在此共度多少個清晨與黃昏!共看無數的日出與日落!
我們曾經以為是今生今世!
喬暉,喬暉,再見了!你好好保重,好好做人!
三嬸慌忙地追趕出來,叫嚷:
「大少奶奶,你到哪兒去呢?」
我呆了一呆,答:
「我出門公幹!」
「怎麼沒有聽你說起?唉!大少奶奶,辛苦你了!」
我拍拍三嬸的肩膊。
「早些辦妥事就回來。你知道奶奶尤其疼你!你不知道呀!」三嬸拿嘴向正屋喬正天的睡房窗口嘟一嘟。「奶奶不見你幾天也捨不得,剛剛躲在窗簾後頭,看著你搬行李,管自流眼淚!」
我赫然望上正屋二樓,家姑睡房的窗門打開,風吹動著輕紗窗簾,我望不見人,卻意識到窗簾後頭,有位默默垂淚的老年人。
我差點咬破嘴唇,才把一聲「媽媽再見」壓了下去。
她知道我為什麼要離開喬園嗎?
是否知道原因底蘊並不要緊,她如肯定我再不會回喬園來,才最痛心。
於我,事已至此,喬園之內,誰最痛心,也是次要的了。我終究要離開的。
忍住了淚,我一頭鑽進汽車去。
六年,過盡了這二千個日子之後,重回舊地。
誰又想得到?
我踏在希復機場的月台上時,恍如隔世。
走進電話亭內,撥電話給若儒。
電話鈴聲才響了一下,就有人接聽。可見他真的日夜守候在電話機旁邊。
「若儒嗎?」
「長基,你在哪兒?」
「我在機場,希復機場!」
對方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長基,你且候在那兒,我這就來接你!」
「不,反正已經到了。我坐地鐵到芬士巴利來,你到車站去接我!」
若儒回英後,立即搬回該區,靜候時光倒流。
坐在地鐵裡頭,車子跟六年前朝相反方向走,同樣長如一個世紀。
曾幾何時,我以為跟若儒緣盡今生。
我想著想著,竟流一臉的淚。
女人真是水造的,哪能憾事喜事,到頭來都付諸一哭?
我不期然又笑起來,嘴角一裂開,就嘗到鹹味,真是的!
地下車緩緩慢下來,停站了,停在久違了的芬士巴利站上。
我第一個跳下車去。
若儒,魂牽夢縈的人,就正正站在我的面前。
緣來之時,連這細節都像精心炮製,安排得恰到好處。
人群在我們身邊擦過。
地車開走了。
月台上只餘我倆。
「一切就像以前一樣,長基,我要鄭重地告訴你,也許唯一不同的是屋頂上那幾窩老鼠,長得更肥更壯了!」
我嬌嗔地笑起來,躲進若儒的懷抱裡。
我們並不再住同一間房子了。在奧本尼路的另一頭租了整間平房。兩層高,樓下是客飯廳與廚房,樓上是三間睡房,我們把其中一間佈置成若儒的書房,另一間是客房。
電視機安裝在主人房內,每晚,若儒和我都坐在床上看新聞,忽聞報導由紐約交易所帶動,股票狂瀉,全球無一地倖免於難,金融業內人士稱之為黑色星期日。
我忽然地極之擔掛喬氏,德豐剛好在此時公開認購,全球股份跌掉一半,一定無人肯買,那豈非要總包銷承擔五十億集資款項?喬氏又得面臨一重難關了。
我還是記掛著喬氏、甚而喬園、喬暉的。
生命中一旦出現多一份情愛,永遠是折磨。
我還愛喬暉嗎?
也許凡是得不著的人和物,就倍覺可愛。
好幾天,我趁若儒跑到外頭去洗車,就想搖個電話回喬氏去,找敏慧問個究竟。然而,每當伸手觸著電話,就有種小偷似的猥瑣感。為什麼呢?在喬園,一心想著私奔英國。到了若儒身邊,又老想著喬暉安好!我是人不是人了?最低限度算不得是個好女人?
每念至此,驚出一身冷汗。
夜深人靜,當若儒累極熟睡之時,我望著天花板發呆、
喬園之內,也有高高的天花板。
喬暉如何了?
喬氏要履行五十億元德豐企業上市發行股票的總包銷責任。我想著,也有一點暈眩。
如果各分包銷肯共赴時艱,也許問題不大,只恐怕有一半是乘機落井下石,又一半是有心無力。一場滔天巨禍,震撼心弦,首當其衝的必是股市和地產,金融行業之內受損者比比皆是。誰個憂柴憂米的人家還有餘情剩力輔助落難的親友?
再說,要採取法律行動控告分包銷不負責任,官司未排期審訊,喬氏就要先典當變賣,以抵消五十億之數!
我當然知道喬氏的活動現金有多少。
眼光望著天花板,手是冰冷。
喬正天是有擔待的,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期望他一柱擎天,撐得住!
喬暉,也應學習如何應變,如何安度危機了。
曾幾何時,顧長基也是孤軍作戰,用盡全身法寶,力挽狂瀾,甚而把婚姻都賠上了,才會有今日。
我心驀地釋然。
若儒假期完了,要回診所去。
我閒著無事,打理家頭細務。
才過了幾天,就有一點點的發悶。
若儒笑我:
「當慣了女強人,不喜歡無所事事,你為什麼不到外頭走走?」
回英國的這幾個星期,只在黃昏,若儒攜了我在區內散步,也到那芬士巴利小公園中去,靜靜地坐看看松鼠。除此之外,都不願現身人前。
「單有我,生活並不足夠!」
若儒鼓勵我。
於是,我跟他出動,他把我放在大英博物館門前,才開牟回診所去。
大英博物館有太多太多值得鑽研的學問、留戀的文化。任何一個知識分子都會視之如天上官闕。
我絕對可以留連一整天,待若儒下班了,再來接我回家去。
正如若儒所說,讓我好好地休息一段日子,才定奪自己的生活,或繼續唸書,或找事做,過些時,還得攜了若儒到加拿大去探望母親。
我相信老人家只管後生安樂,也不會過分責難的吧?我剛在飛往英倫的機上,寫了一封短柬給她,說要到英國小住,一切平安,容後見面再詳談。
自從顧家蒙難,母親已很能照顧自己,也極端放心我。
我在細意地觀看青銅時代的器皿,中國五千年文化,源遠流長,誰不敬重?
情不自禁,唏噓太息。
才昂起頭來,隔著玻璃櫥窗,有一對眼睛望著我,緊緊地盯住我。
我微微地戰慄。誰?
這麼面熟的一個女孩子!
靈光一閃,我當真嚇一大跳,竟是杜勞華,喬暉的杜芳華!
她怎麼會在這裡?
挾巨款,且自逍遙,故而來英國游埠?
我犯不著鬼鬼祟祟地不跟她打招呼,過去的已成過去。
我微笑著說:
「杜小姐,你好!」
「你還能笑?」
此話怎解?
「杜小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杜芳華呆了一呆,道:
「你來英國多久了?」
「為什麼有此一問?」
「喬家的事……」
我無辭以對,剎那間有種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恐懼。
「喬家怎樣了?」
杜芳華整個呆住了。
「你真不知道?」
「請告訴我!我抵達英倫約半個月,差不多是足不出戶,今天,是頭一次正式上街來!」
「天!」
杜芳華輕輕一喊。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喬夕……死了!」
「什麼?」
「汽車失事,我意思是說,表面上是汽車失事,在淺水灣道上,連人帶車衝落山坡,車毀人亡。市場中人都傳他自殺。」
耳畔嗡嗡作響。
「我不信!為什麼自殺?喬夕自殺?」
「一敗塗地!」
「德豐企業的總包銷出了事?」這是意料中事。
杜芳華神情落寞地點了點頭:
「無人認賬,喬氏要把五十億攬上身。」
「支持者竟無一人?」
杜芳華搖搖頭。
「也不至於輕生?」
「喬夕罪不只此!」
「什麼?」
我搖搖欲墜,委實無法承受過多的刺激。
「可憐了喬暉!」
「喬暉怎麼樣了?」
我嚇得魂不附體,聲浪顯然地提高了,整個中國文物館內的人都拿眼看我。
杜芳華緊握著我的手,把我帶到角落的一張長凳子上坐下。
「你還關心喬暉?」
「為什麼不呢?他是我的丈夫!」
「我以為……」
杜芳華欲言又止。
「杜小姐……」
「喬暉真的值得你永誌不忘!」
「喬暉怎麼樣了?」我急不可待。「他還好嗎?」
「喬夕累了他!」
杜芳華深深歎息。
「喬夕化名控制的一家公司,向喬氏借貸極巨,不但重押在港股上頭,且在恆生指數期貨上下重注,一個全球股災,血本無歸,還要欠億元以上的債。」
「他握重港股?孖展直上?」我差點嚇破膽。
再驚問:
「可是,喬暉從來不如此放肆!」
「喬暉壞在心腸軟,喬夕的私人公司毫無抵押向喬氏借貸,開了個天文數字的孖展戶口,喬暉有分簽批!」